与历史不同,曾以‘德先生、赛先生’、以及美利坚光晕撬动国内文化变革的胡适正陷入难以言状的狼狈中。神武九年海原大地震让‘塞先生’羞愧的五体投地,他再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对那些质疑‘赛先生’的人大喊道:‘拿出证据来!’,因为他自己就拿出不出证据证明Y大师在装神弄鬼。
海原大地震如此,东京大地震更是如此——因为海原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地震不少西化分子专门请了电影公司坐着飞机前去拍摄,准备万一不发生地震好使Y大师威信扫地,不想拍出来的结果让看过影片的人全部入教。什么‘赛先生’,狗屁!还是佛祖显神灵。
‘赛先生’断了腿,那以‘赛先生’为依据、打算捆绑销售的‘德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蔡元培京城一亮屠刀,‘德先生’立即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反应到现实中——以前胡适在讲课时塞些自由民主的私货还有学生肯听;蔡元培事后,他在课堂上仅仅夸耀美国都会引起学生们的嘘声,没过多久,他和他那些新派人士就被北大全数辞退了。
后再到燕大,这里虽是硕果仅存的教会学校,但境况并无好转。不说他的名字已被学部礼部牢记,就连燕大本身也被全国士民排斥:有钱人家的子弟一个个退学而去;而没钱人家的学生,毕业等于失业——吏部的潜规则就是不承认教会学校的文凭,商部及中华总商会的潜规则是所有经营实体不聘用教会学校的学生,工部下属国有公司更有潜规则,教会学校学生作为民工替补使用。
如此排斥,此类事情引起的纠纷最后闹到过大理寺,某几个隐瞒身份的教会学生被雇主发现后,起诉工厂总办用工歧视,大理寺判决的结果虽是学生胜诉,但第二天该工厂即到法院申请破产清算。用工厂总办的话说,“生意可不做,银子可不赚,但华夷之防绝不能忘!”一时商界、舆论好评如潮。
就是那么的简单,华夷之别四字即要了所有西化分子的命。这句满清根本不敢喊出的口号,现在被士绅们喊得叭叭响——他们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些穿西装、举文明棍的二毛子混到自己身边来。这群忘了祖宗的东西,既然喜欢西洋,那就滚到西洋去,反正太平洋没加盖,游一游就到了,至于他们的洋大爹会不会排华,他们要不要关木屋,那就看他们运气了。
当然,厌恶二毛子和礼待洋人并无冲突,毕竟人家远来是客,不管其习俗再怪、体臭再浓,我中华都是礼乐之邦,都是要有待客之礼的,万不可学满人那般杀公使、围公馆。假使真要开战,那也是光明正大的下战书,大家结结实实的打一战。
而我中华技艺不如西洋,那就从先秦名家的‘白马非马’开始,补上逻辑思辨这一课,再潜心学习西洋技艺,以取长补短——既然我中华四大发明可由东方传入西方,那为何西洋技艺不能从西方传入中华?至于什么民主自由、布尔什维克、无政府主义……,这和技艺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四大发明传至西方时,儒家三纲五常也必须传到西方?那美利坚实行就是大民主、就是大文明?我中华稽疑院就不是民主?
……
如此种种,感觉水越来愈浅的胡适真心希望和梁启超合作,共同打破这越来越黑暗、越来越落后的社会禁锢,但梁启超显然没有这样的想法。究其原因,那便是梁启超其实是墙头草,欧洲大战之前他认为西方比东方好,欧洲大战之后他的欧游心影录则开始反思西方是否比东方文明,因为在东方绝不会发生如此一场杀人千万,费金兆亿的世界大战。
他在欧游心影录中还很意外的引用了杨锐关于西方文明的形象表述——浮士德,这个因被奢华诱惑而走出书斋与魔鬼签有契约的十六世纪博士,总觉得知识就是道德、科学就是力量,素不知在通过科学获得力量时,人类正在自己埋藏自己,惨烈无比的欧洲大战就是明证。
站在墙头的梁启超左右逢源,哪边占上风他便鼓吹那边的思想,玩的那是一个溜,可同位竞争的胡适就可怜了,他的博士头衔真不如梁启超的举人头衔好用。梁启超西装换马甲,俨然又是一个任公,而他即便脱了西装换上马甲,一样是个二毛子。
腐朽、落后、**、野蛮、愚民、毫无人性……,凡是恶毒的词语都可以用来抨击当今复兴会、以及复兴会治下的国内的‘落后’风气,但仅仅是抨击而已,还只是小圈子内的抨击。在坊间,这种抨击毫无影响,不但毫无影响,甚至有一种叫做‘杀二毛’的游行在孩童间极为流行。虽然胡适不明白具体过程玩法,但对其中一个情节印象深刻:一个孩子被数人抓住后,被问‘落后还是进步?’,答之‘落后’,即为同伴;答之‘进步’,旁人则大喊‘二毛子,杀!’,几把当作剑的木枝随即砍去。
孩子玩的只是游戏,砍头的只是树枝,游戏后孩童们依旧天真浪漫,不管输赢都和好如初,可那些树枝似乎砍在胡适心里。他此时极为悲哀中华变得强大,要是像前清一样怯弱,对洋人唯唯诺诺那该多好,那时候社会风气是开放的、士绅是趋洋的、自由民主是有人听的。可现在,即便美国也无法使中国变得‘文明’、停止‘野蛮化’,英国则不管你干什么,只要不危害大英侨民和大英商业利益即可,是以失去外国干涉的中华,只能永堕深渊……
*
各国大使的心理、一心想上位梁启超胡适等人的骚动、还有封了地发了股票的军中将校和复兴会骨干,这些人对于自己退下来作何反应都不是杨锐所在乎的。他在掌声和闪光灯里走出稽疑院的心情无比轻松,他感觉从1903年决心革命开始、挑了二十四年的担子终于要放下了。就目前看来,他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也没什么感觉没有做完的,除了一件事情。
在数日后于文渊阁召开的秘密会议中,总参、礼部、外交部、情报局、商情局的头头都被杨锐召集过来,他必须在权力还在手中时讨论并通过一项或数项计划:讨论是否消弭欧洲可能发生的第二次大战;同时,加强美国的孤立主义倾向。
“加强美国的孤立主义?!”总参对文化战并不陌生,中国现在对日本正开展文化战——一部叫最后的武士正在筹拍;谢缵泰也不陌生,这是那天晚就上谈过的。唯有礼部的王国维有些犯傻,文化就是文化,何来文化战之说。
王国维是有才的,但有才不等于会用。见他吃惊,杨锐简单的举了一个例子:“静安啊,你应该看过莎士比亚吧?上面的犹太商人夏洛克是个什么形象?”
“是个视财如命的商人。”王国维想了想才一如既往的歪着脑袋答道。
“对啊。看过威尼斯商人的莫不痛恨犹太人,如此潜移默化,说不定何时欧洲数百万犹太人就会被洋人杀的一干二净,这就是文化战的典型。看似润物细无声,但在关键时刻就会像炸弹一样爆炸。”杨锐道说着犹太人,心中却想着已转移至美国的傅满洲。“任何一个文明中,都有潜在的、尚不被人们所发觉的传统,排犹如此,排华也是如此,孤立主义也是如此。
我们要想办法加重美国人的这种情绪,让他们深信跑到美利坚之外去打仗完全是犹太资本家的阴谋,是违背了上帝的意志用美国人民的血肉帮腐朽的英法意三国筑起战垒;我们还要更提醒每个美国人英法意三国欠他们四百多亿战债到现在都推三阻四不肯钱;还有要展现欧洲大战的血腥和残忍;如果发生经济危机,那就更要把根源朝欧洲大战上引……”
杨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看着陷入沉思的诸人再道:“这花不了多少钱,一年都花不了一百万,我们派人、派赵六(白人组)到美国去,去找类似题材的小说或报道翻拍成电影,去找虔诚反战的清教徒参议员,很快就可把这个股风给煽动起来。
礼部、外交部要加紧研究清教徒教义,清教徒的习惯和嗜好,还要研究美国现今的流行语言、有影响力报纸专栏记者的特点和收买办法,还要关注那些知名的广告公司,广告是文化的最好载体;再一个则要准确把握住美国国内政治力量的变化,国会里面有多人站在孤立主义这一边。一些东西民间再怎么推,还是要参议院出面才能登堂入室。”
说到此杨锐忽然看着谢缵泰,“重安,明年柯立芝的任期就要结束了,大选共和党的竞选人有没有确定是谁?”
“暂时还没有。”谢缵泰不知原历史是胡佛当选,但此人欧战后卖粮失败,怕是竞选不了了。
外交部没消息,杨锐只好看向情报局的张实。他果然有消息:“先生,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共和党这边应该是道威斯,民主党则是阿尔弗雷德.E.史密斯。”
“道威斯?哪个道威斯,拿了炸药和平奖的那个吗?”杨锐错愕。
“是的,先生,就是他。”张实说道。“本来有人想提名胡佛,但他在农民心中形象非常差,大家对欧战后农业萧条记忆犹新,很多人都说他是个骗子,共和党担心提名他参选得不到农民的选票,所以换上了道威斯。这个人以直言好斗著称,敌视社会主义,标准的共和党。”
“嗯……”本来是胡佛当选美国第三十一届总统,现在却换成这个道威斯,杨锐一下子难以想起对此人的记忆。不过后面的事情多想无益,他道:“那你们就着重研究下这个道威斯,不过以现在的经济形势,此人必定会当选。”
“明白!”杨锐说谁会当选,那谁便会当选,从威尔逊第一次任期开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美国那边我是能想到大致计划的,但德国那边我是没有计划的,这就要你们抽人组成一个小组,专门研究如何才能使欧洲免于再战。”杨锐道。
“先生,欧洲不开战的话……”贝寿同上将忍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那么我们就很危险了,真的要这样做吗?”
“只是研究可行性,并不一定像前面说的加强孤立主义一样施行。”杨锐自己对此就有些犹豫,且以后的历史会怎么改变,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知道了,先生。”贝寿同答道。
“总参其实可以推演一下,甚至结合孤立主义计划来推演。真要发生持续数年的经济危机,同时单靠美国自己的力量无法短时间摆脱的话,中美开战的可能性、以及中美开战的结果。”杨锐道,“还有切莫忘记了,一旦美国加入欧洲战争,那么孤立主义不复存在了,以后对于我们肯定是咄咄逼人、指手画脚。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和美国是竞争关系,我们在他们看来还是野蛮的、落后的,而菲律宾离台湾也就一百多公里。真要美国再出现个威尔逊总统,不要说我们,日本海军美国人是绝不容他们出现在西南太平洋的。”
杨锐说罢仔细的环视诸人一眼,他最后看向王国维,“静安,以你看,美国人如果家里闹经济危机,工厂开工不足,不开战就很可能革命,你说他们会打过来吗?”
没想到杨锐会问自己军事问题,而且是中美开战这等国策,王国维有些慌乱的扶着眼镜,他道:“总理,事情兹事体大,不是国维可论断的。”
“仅仅是问题的意见,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当真。”杨锐见他如此,再次说道。
“这……”继续扶眼镜,王国维道:“中美都是大国,又隔着浩瀚大洋,开战不但经年累月还难分取胜,如此得不偿失,怕是很难打起来吧。”
毕竟涉及的是美国,王国维的答案在杨锐看来是问了等于白问,要知所有反对美国威胁论的人几乎都是这么认为的。若大洋对岸的是英国,杨锐也会这么认为,可美国清教徒毕竟不是英国国教徒,后世成为世界警察的美帝做了多少吃力不讨好的事?真要相信美国人不开战,那很可能和斯大林认为希特勒不进攻一样。因为当时进攻是不理智的,可谁想到希特勒是个疯子,而且从战略角度看,希特勒的判断完全正确,再拖延下去,德国石油耗尽、苏联整兵结束、对苏债务到期,他就没机会了。
“各位还是先派精干可靠人员组建一个专题小组吧,第一讨论如何消弭德国再战,第二讨论欧洲开战与否,对我们和美国之间开战概率的影响。你们不要忘记战争其实有两种,一是看得见、会死人的热战;还有不死人的冷战,其中包括经济战、金融战、文化战,还有动员整个世界对敌人进行市场、原料、以及技术封锁,美国如果真从美洲跑出来了,这些手段我们全逃不了。”杨锐道。
“那以什么名义呢?”谢缵泰问道。“还有挂在哪个部下面较为妥当?”
“挂在总参下面吧,这样经费有保障,密级也可以提高。”杨锐道。
“资金怎么办?明年的军费不是已经批结束了吗?”听闻提到钱,贝寿同很是警觉,他非常明白复兴军的最大敌人不是美军、不是英军,而是稽疑院的老爷们。
“马上成立小组,马上制定报告和预算,在放假前送去稽疑院国防委员会,立即通过。”杨锐道。其实这些人都不是贝寿同担心的,关键是明年的大预算已经编好了。“然后嘛……以明年的税收为担保,问国家银行借钱了。”
“借钱?”贝寿同听得不解。
“大预算已经确定了,再花钱当然是借了。”杨锐笑道。“策略就是要政府不增税而借钱度日,不这样政府怎么听金融界的话?”杨锐一时高兴说漏了嘴,旁边的谢缵泰立即清咳了一句,但他还是笑道:“这没什么,不管是什么权力,政府都要被压制。就这样吧,散会。”
“竟成……”待大家走后,谢缵泰留了下来,“你到底是要美国人不和我们打仗,还是美国人不去欧洲打战啊?”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啊。”杨锐细细听完答道,“我要的就是美国缩在美洲不要出来,这比以前那个计划好得多。”
“可这可能吗?”谢缵泰有些明白杨锐的想法,“这可比不让德国挑起战争更难啊。对德国,我们还能和法国英国波兰等国一起想办法;对美国,光让美国人看看电影读读报纸就行了嘛?按照你以前说的,我们剩下的时间十年都不到。”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想办法在十年不到的时间里让美国人深陷孤立主义,不管以后开战不开战,这笔买卖都是合算的。”杨锐坚持着。“所有计划都归入总参,这样不会因为宋遁初上台而中断。”
“可如果欧洲开战,我们或许还能逃过一劫。”谢缵泰道。
“是啊,我知道。可我……”杨锐突然感觉难以表达自己所想,他结巴好一会才道:“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才是最好的办法。美国人一旦出来,再退回去就不可能了。即便我们让苏俄顶在前面,可苏联崩溃后,能集结全世界力量的美国依旧能把我们打下去。我们的底子还是太薄、百姓太穷,而科技不是你有点子就行的,科技是要有无数金钱和时间往里砸才能出成果,这一百年我们也许会有优势,可以后呢?”
“苏俄真的百年内必亡?”谢缵泰很认真问道。
“也许不到百年。”杨锐也很认真的答,“看看现在我们帮他们建的拖拉机厂。俄国人的拖拉机造出来卖给谁?集体农庄里有多少人是真正想干活的?在那种国家、那种统治下谁敢发财?发了财就是富农,就要流放枪毙,其结果只能是经济全面衰退,大家以穷为荣,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安全,你说这种国家能长命?”
杨锐说的谢缵泰点头,苏俄今年开始实行集体农庄后,无数人越境逃到中国这边来,不想家丑外扬的俄国人只得要求中国帮忙把这些人送回去,这事情折腾了大半年都还再扯。
“苏联一旦覆灭,那除了亚洲之外,全世界都是美国的,就我们和日本这几斤铁能干什么?其他不说,市场容量就决定我们投入科技的研发资金比不上欧美,这还没去计较大家的平均年收入。美国人用得起大众福特,我们用得起什么?时风三轮车而已。所以,三足鼎立只是延命,只治标不治本。”杨锐道。
“可万一美国人真……”谢缵泰思考着杨锐的判断,虽有道理,可还是觉得风险太大。“还有日本人;还有俄国人,俄国人现在建设工业,可不仅仅是自保。”
“美国人真来了,那就打一战吧。打赢了,数百年无忧,输了……就输了吧。”杨锐摸出一根烟,点火之前淡淡的道。
“日本是我们的牲口,他们现在当权的也是国际派,只要我们压着,经济危机后他们是翻不出什么浪来的;实在不听话,那就政变换天皇。”杨锐抽着烟想着日本政局,“俄国那边,如果转变策略,苏俄估计是要交恶了,最少一旦他有打仗的意思,两国边界上的摩擦是少不了的。我想只要我们牵制他,德国又不主动去进攻他,以斯大林的保守,要打仗还是很难的……”
杨锐想着国家大战略的转变,进而再想到外交策略的转变,最后道:“还是等总参明年拿出具体报告再说吧,到时候我们再做个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