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
姜缓选择进入漆黑愿海是有另外的考量。
在他扯下黑纱、砍下神像的头的那一刹,他看见神像之中聚集的愿力漆黑浑浊,却仍有一线白色的愿力。
那线白色愿力以更细微的一丝丝牵连起菱花城中看似常见的菱花镜。
姜缓在发觉镜中的确有异的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件事。
邪愿恶念汇集诞生了一位邪神不假,但这邪神……似乎并不是常规以为的那样。
少年姜缓已是一个很干脆的性格,说做就做,在送镜中城亡魂入幽冥道后,提前给自己套了层膜保护自己不被愿力侵蚀,然后便放任自己在愿海中飘荡,逐渐在涌动的愿力冲击下靠近愿力海的核心。
当还有须臾保护他的膜就会在愿力冲击下破碎时,那个存在靠近了他。
姜缓不假思索的伸手,抓住。
他抓住了——一截白骨??
那是一截纤长森冷的白骨。
手臂的尺骨?
很快,姜缓感觉牵引力一松,骨头主人已经迅速脱身。
他抓着孤零零一根骨头带一个手骨,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姜缓僵住片刻,立即道歉:“……对、对不住!”
没人回应他。
“你的手骨,我还给你!”
还是没人回应他。
姜缓双手捧住那截白骨,“……你还在吗?”
四周皆是漆黑的愿海,他眨了眨眼,为了看得更清楚,“我可以靠近你吗?”
姜缓又问。
依旧没有“人”回复他。
姜缓道:“当你默认了?”
他挽住头发的发饰早已经松脱,青丝三千洒落,飘荡在愿海中就像铺开一朵花。姜缓靠近的动作很慢,就像是要给那个存在一个反应的机会,但再慢他也逐渐靠拢了那一处。
愿力海被称作海但毕竟不是海,是一缕一缕浑浊混乱的愿力,在姜缓的视线中,他能够看见这些愿力集聚的核心——也就是这个愿力海的核心中心有一个特别的存在。
那个存在或者应该被叫做邪神。
姜缓逐渐靠近,他的手上还拿着那只尺骨和手骨,他的衣服是黑暗中唯一的颜色,雪白的衣裳……姜缓已经与那个存在近在咫尺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层冰凉的黑纱。
姜缓微微眯眼,随后毫不犹豫的撩开黑纱将自己罩进去。
黑纱之中是一个半形成的小小化域。
化域主人并没有排斥他的进入。
姜缓松了口气。
所谓化域,是指有造化之修士以己身之道拟化一块领域。并不是只有七境道君才能施展化域,化域的形成与自身的境界修为无大关系。化域形成唯一的条件就是——以己道一贯之。但未达七境,极少有修者已明确自己的道,就更不用说能展开化域了。
领域之内,规则自定。
因此,没有人会随意进入他人的化域。
姜缓主动进入这层黑纱就是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诚意?
这个化域小到只放得下一个小小的神龛和神龛前不到半米的空间。
神龛中端端正正坐着小小一架白骨。
右边放着一颗好似被利刃砍掉的头骨,左边孤零零的垂落一只手。
毫无疑问,这头是他砍的。
这手还是他扯掉的。
姜缓:“…………”
姜缓抹了把脸,立刻九十度弯腰,无比诚恳的:“对不住!”
他在砍掉神像前也不知道这本应无比强大的邪神居然孱弱到不可思议,几乎没有半分自保的力量,只要一斩断包围神像外面的那层愿力,竟然直接就能攻击到祂的本尊。
就类似于一剑下去,原以为会砍刀两层钢筋,结果只是一层钢筋,这一层钢筋下面只是一层泡沫。
那一剑给姜缓的反馈就是这个。
但,姜缓他还是见识太少。
他猜测这尊邪神很弱,但他没想到他能弱到……只有很小一架骨头不说,就像营养不良,还骨质疏松。而且每一块骨头上都是伤痕——邪神比他想象的还要羸弱许多。
“对不住啊……”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手上的白骨捧上去。
*
幽冥境。
幽冥境是鬼魂之所。
轮回自有法则,但幽冥境亦曾混乱多年。幽冥境不见天日,永世黑暗,幽晦无边,幽冥道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亡魂。浑浑噩噩,鬼山鬼海。
恶鬼生事、万鬼齐哭。
——直到鬼主诞生。
鬼主从境外来,接过了幽冥境的权柄,执掌幽冥境,以雷霆之势恢复了幽冥境的秩序。
而且叫幽冥境中开满了红花——那是晦暗的幽冥境不曾有过的鲜艳颜色。
虽然他们的鬼主似乎有严重社恐——这个词还是新来的鬼修说的。鬼主甚少露面,他每一次出现都坐在一座乌黑挂满黑纱的棺材中,或者身披黑纱,黑纱垂地,但祂的权威却是毋庸置疑。万鬼真心爱戴他们的鬼主。
鬼主的化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妖冶艳丽的花朵绽放。
花海之上,是一座枯冷的白骨王座。
鬼主一如既往端坐其上,微微垂着眼睑。
他整个人裹在黑色的长袍中,脚下是艳极的红,但他整个人却依旧像没有半分颜色,半点生气,是极冷极清的一捧寒雪、一块寒冰、一个寒冬。
鬼主忽然睁开眼睛。
雪白浓密的长睫下一双同样清冷的苍青色眼眸,他的眼底却倏地浮现几分生动的情绪,这一点情绪一下子就把他从超脱中拉入了红尘。
他抬手,同样雪白的发丝从纤瘦的肩膀滑落到王座扶手又向下垂落,黑色宽大的衣袖抖动将整只手露出来,素白的手指,窄长的手掌,这是一双冰雕一般美丽的手。
鬼主盯着自己的手片刻,轻轻一动指尖,一朵盛开的红花落于他的手心。
……
鬼主的记忆真正开始于那一刻。
他诞生多年,一直安静而漠然的坐在黑纱之中,从来不曾撩开黑纱。以至于他以为世界只有这方寸之地。
他亦不知生死,不知善恶,不知是非。
他只是安静而孤单的实现每一个愿望。
直到那一日,有一人掀开了他神像之上的黑纱。
这是端坐于黑纱中的邪神第一次看见了黑纱之外的世界。
黑纱飘落,随后,祂被同一人砍了头。
甚至影响到了他的本体。
他对此无所谓。
他是诞生于恶念邪愿之中的邪物,本应该没有实体,这具白骨是阴差阳错,骨头掉了,他再拼装一次就是。
但他也记住了这人气息。
不久后,他在愿力海中感觉到一道异常的气息。
他第一次莫名产生自己的意愿,前去一瞥,就被人抓住了手。
手骨也断了。
他又缺了一只手。
他重新坐在神龛中,慢慢吞吞的开始给自己拼头,但手又断了一只,进度很缓慢,忽的就感觉那道气息逼近。
他懵懂而无知,黑纱再一次被人撩开了。
这是第二次。
惊鸿一瞥。
黑发,是黑色。
但他还是白色的。
和他白骨的颜色不同的白,是……什么样的白?
他暂时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白,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一刹那的心情。
总之,是本源忽然就开始动荡。
*
三百多年前,姜缓发现菱花城的邪神竟是这样的邪神,捧着自己扯掉人家手的罪证。
啊啊啊他干了什么!
他又想转圈圈,但地方太小。
他只好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眨巴眼睛看着小白骨。
试探着问:“不然……我帮你,帮你装回去?”
白骨仍旧静默着,一动不动。
姜缓也一动不动。
姜缓想了想,决定自己主动点。
他小心往前挪了一点,白骨一动不动,他又往前挪了一点,白骨还是不动。
姜缓微微歪头,随后很干脆的凑到神龛前,一屁股坐下。
这时他离白骨是这么近,大概就隔了巴掌宽距离。
姜缓就像是和普通人相处一般,既没有畏惧也没有厌恶,他的心情很平和,他散发的气息也很平和。
……也没有愿望。
他没有愿望。
邪神有点无措——他对这种情绪也是陌生的。
姜缓问:“那我……行动了?”
他认真打量着这具白骨,似乎在琢磨着如何动手。
他问:“你能暂时从白骨里出来吗?”
——这是他的愿望吗?
但是没有愿力啊,他的气息还是纯白的。
邪神茫然一下,终于动了动。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也想要实现面前人的愿望。
邪神其实只是附着在白骨身上,他的本体是一团黑雾,或者说黑气,一丝一缕黑气从白骨中抽离,汇集成一小团。
姜缓稍微一愣,没想到邪神这么干脆。
虽然看不见脸,也没有声音,但莫名让人觉得很乖巧。
一小团邪神安安静静停在神龛前。
因为他的本体形状并不固定,表面一层逸散的絮状物,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毛茸茸。
姜缓目光定在那轻轻飘逸的“毛毛”上少刻,朝邪神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后开始拼白骨,弥补过失。
这具白骨……很小,不过不是原本就那么小。
姜缓很快就认出这具白骨的主人原本应该是谁。
是空青。
却也不是空青。
这具白骨被无数愿力冲刷已非凡骨。
姜缓认真而安静的将尺骨装上,又安好手骨。试了试手骨是否能流畅运动,然后才看向神龛右侧的头骨。
姜缓更觉得愧疚了。
啊呀……他抱歉似的又朝邪神笑了笑。
然后指尖抹过断痕,小心谨慎的将头骨安放在白骨之上,正了正。
姜缓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摸呀摸,摸了半天摸出一叠纸,有素色的,也有彩色的。
邪神团团终于又动了动。
姜缓为了哄自己的晚辈们,随身空间里放着很多有趣的玩意。他本来想剪个小纸人,但看见邪神团团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想了想,手指灵活的抽出一叠红纸,用红纸做了一朵红色的纸花。
邪神团团又挪动一下。
姜缓把那朵红花放在了白骨的头上,“好了!”他朝白骨道。
“给你一朵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