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略府衙署后面有块平整的空地,将校们得闲就约在此地打马球。正午日光晃眼,将马球场照得白茫茫一片。
冷巍和若杉从衙署后门走出来,瞧见温在恒独自站在太阳底下,宽宽的肩背微弓着,垂首望着地下,不知在想什么。
若杉叫了声将军,温在恒回过头来,眉头深锁,看了眼他,又看向冷巍,问道:“你们可有收到关于苑氏的消息?”
冷巍和若杉心头皆一震,他们是将军的亲信,关于他的一切他们两个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自离开西北后将军第一次主动问起苑娘子!
若杉如实答道:“一月前,收到西北那边传来的消息,柴峻大婚,娶妻会宁县主,后……纳妾苑氏。”
温在恒的心猛地一坠,发红的双眸紧盯着若杉,沉声问:“收到消息,为何不告知我?”
若杉不敢抬眼,顿了顿,才嗫嚅道:“将军不是说……以后莫要……再提起她……”
“嘭”的一声,若杉被暴怒的温在恒踹倒在地。冷巍大惊失色,他还从未见将军如此暴躁模样,忙挡在若杉前面,劝道:“将军息怒,此事属下亦知。只是天南地北,相隔万里,我们得到消息时木已成舟……”
温在恒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一丝儿云彩也无,可他眸中却密布着可怕的阴云。他转过身去,痛苦万分的闭了闭眼,大步离开。
他知迁怒若杉不对,冷巍说得没错,知道又怎样?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他早就失去她了……不知柴峻给她灌了什么**汤,她那么聪明那么自强的女子竟连做妾都愿意?
是了,归根结底,她心悦柴峻。他这个假舅舅算什么?为她做再多,最终换得她一句“此仇不共戴天”。
这一年多,辗转各地,忙忙乱乱,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每日累得倒头就睡。他克制着不去想她,实在克制不了,就开解自己,想她跟着柴峻能过上好日子,柴峻定能护她周全,比跟着他东奔西走的强。于是这么久以来,他慢慢接受了此生同她有缘无份的既定事实,内心也已变得平和,谁知今日冷不丁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曾经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一下子席卷全身,他才意识到,她还窝在他心里呢。
天南地北,距离多长,他对她的思念就有多长。天知道,当奉帅告诉他柴峻迫于形势娶了会宁县主为妻时,那片刻间他的震惊与激动!他立时想到了她,那种感觉仿佛从九天之上忽地照下来一束神圣的光,笼罩着他,把他整个照亮了!可这令他惊喜的美好竟如此短暂,上天对他是如此的吝啬,转瞬就将那光收了回去,让他再次坠入无底深渊。
她怎会同意做妾?她的骨气呢?那会宁县主蛇蝎心肠,惯会逢迎柴峻,她在她手底下过活,能讨得了好?她这一步走错了,大错特错!好好的一个丫头,为何要作践自己?
愤懑!恼恨!不甘!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发酵,膨胀,充斥了温在恒的胸腔,他闷得快呼吸不上来,又不知如何宣泄才好。他顶着日头走出马场,进入树林里,没有方向的闷头往前走,一棵树挡住了他,他停了下来,右手按在树上,左手握拳狠命的砸在树干上,一下,两下,三下……这条胳膊倒不如废个彻底!治好了又能如何?他不还是个废物?平了扬越,平了交州,军功赫赫又能如何?这些都换不回一个她!他就是个废物!
“喂喂喂!你,你发什么疯?快停手!”
身后响起个憨憨的女声,一位盘着发辫身着蓝色骑装的女子脚下生风的冲了过来,紧紧抱住温在恒鲜血淋漓的左臂,丹凤眼瞪得溜圆,惊骇的瞧着他,劈头盖脸冲他骂道:“你有病吧?左手不想要了直接砍下来给姑奶奶我!做甚自伤自残?瞧你那熊样儿!”
温在恒不想解释,用力挣了挣,愣是没挣开,忍着恶气命令道:“松手!”
蓝衣女子不松,被他那凶狠严厉的神情吓得心里突突了两下,反而抓得更紧了。这时,冷巍和若杉跑了过来,若杉扑通跪下,头叩地,带着哭腔喊了声“公子”,请温在恒责罚。
温在恒偏过头去,地上细碎的光斑倒影在他的眸子里,忽大忽小,变幻无常,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看见一个女孩子跳起来去够枝头上最红最大的那个桃子,奈何她身材娇小无论怎么跳也够不着,她气得双手叉腰嘟起了嘴,模样可爱极了……
过了半晌,温在恒转过脸来,紧张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他用平常的语气对蓝衣女子说:“知道你劲儿大,你再不放手,我这条胳膊就真的废了。”
蓝衣女子这才松了手,双手环抱,白了他一眼。能跟温在恒这般不客气,她不是别人,正是奉朔的幺女,闺名有仪。她上头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大姐叫有容,二姐叫有慧,两个姐姐都人如其名。到了她这可好,带着父母的美好期盼出生,按说应该长成个仪态万千的小娇娥,怎料事与愿违,这位姑奶奶“仪”没有,倒是很有劲儿!和她相熟的人,都直呼她奉有劲。因她打小就活泼好动,她爹觉得家里出个女将也未尝不可,便把一身武艺悉数相传。不过除了身量长得比一般女子雄壮些,有仪的模样却是拔尖的,往那一战,英姿飒爽,有种别样的霸气之美。
“请再好的郎中,也治不好你这样的!白费我爹一番苦心!”有仪说着瞥了眼温在恒往下不停滴血的左手,啧啧道,“你那手可是假的?不知道疼?”
温在恒不理会她的嘲讽,上前用右手拉起若杉,道:“方才是我不对,乱发火了。”
若杉忍着满眼的泪,弯腰用刀子割裂自己的袍角,撕成布条,一圈圈缠在温在恒的左手上。被公子踹一脚算什么?当时瞒而不报,确是他和冷教头商量后决定的。苑娘子再好,也已是柴峻的女人,且成了柴峻的小妾,她和公子此生断无可能了。公子已许久未曾提起过苑娘子,兴许是将其逐渐淡忘了呢,他们又何必再提起?再者,奉帅夫妇对公子青眼有加,有意撮合公子和有仪。公子不是喜欢活泼可爱、良善聪明的女子吗?有仪除了不怎么聪明,其他都符合啊!
白日再多悲欢,也挡不住夜幕降临。
天黑了,人静了。
大食的美酒用葡萄酿制,暗红似血,涩中透甜,不易醉。一壶下肚,温在恒也就觉得头有些晕,对坐在屋檐另一边的冷巍说:“这酒和教头的大均比起来差远了,若是大均,半壶我就醉了。可惜,那样的好酒,再也喝不到了……”
冷巍望着夜空中寥落的星子,神色怅然。不该把蔻蔻她们留在西北的!柴峻终究是个浮夸薄情之人,当初费尽心机,毫无廉耻,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太后算是看走眼了,他那时应该排除万难,想尽一切办法潜回去将她们带出西北的!堂堂前太子之女,身上留着正统萧梁皇族的血,如果不是当年那场意外,蔻蔻就是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却要沦落到给人做妾,被个破落户县主压制着,想想冷巍的心里就堵得慌。关于蔻蔻的身份他并未告诉温在恒,怕他知道了,更受不了。
“创制大均之人,是属下的姑父。他同属下的小姑姑十分恩爱,他们育有一女,生下来时白胖白胖的,乳名取作蔻蔻。小丫头最喜欢黏着他爹爹,姑父酿酒时,她就蹲一旁捣乱。有回她从后山上摘了把不知名的浆果捣碎了倒进了酒坛里,姑父以为那坛酒要废掉了,怎料舀起来一尝,倒别有一番风味。姑父为此改了配方,将军喝过的大均里就含有那种浆果的汁液。冷家惨遭屠门那日,蔻蔻不见了踪影,那年她才四岁……属下找寻了她许多年,终是被属下给寻到了。”
温在恒安静的听冷巍讲,难得冷教头今晚能说这么多话,很是少见。冷巍孤家寡人一个,背景有些神秘,他从未同别人说起过他的家人。温在恒只知他的父亲冷逸是前太子的幕僚,前太子在青城山不幸葬身火海后,他的父亲就回了家乡以教书谋生。照冷巍方才所言,他的姑母一家以酿酒为生,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为何招致灭门?
“你的表妹她人在何处?可同她相认过了?”温在恒问道。
冷巍摇头,道:“只知她已嫁人,夫家待她如何不得而知,她无依无靠的……”冷巍叹了口气,“主要是离得太远了,便是想帮她,也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