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许都之前,曹昂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许都城外三十里,有一个坐拥万亩良田的庄子,名唤丁家庄,原本是曹操行猎所在,后来见丁夫人喜欢便送给她散心之用。
自曹昂死在宛城,丁夫人与曹操决裂后,便搬在这里独居。
曹昂进城之前怎么也要来见见她,很小的时候曹昂就没有了亲娘,跟着妹妹成了丁氏的子女,为了他们,丁氏没要自己的孩子,这在无后为大不孝的时代简直不敢想象。
但她就真的这么做了,顶着外人非议,顶着亲人的不理解,如亲娘一样将他们抚养成人,不,准确说比很多亲娘做的还要好。
他不敢想象曹昂死讯传来的时候,这个女人是怎么撑过来的,又是如何毅然跟曹操决裂搬到此地的,他并非原来的曹昂,却也深为感动,见多了为了利抛弃孩子放下尊严的母亲,与之一比,丁氏绝对称得上伟大。
近乡情怯,曹昂也生出这样的念头,他骨血里很想念丁氏,可也清楚自己终归不是那个曹昂,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不由停下了车架,步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看着成熟的麦子,揪下一个穗在掌心搓开,把略有些干瘪的麦粒扔入口中,紧张的心情缓解了许多。
“嗯,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用他们鸟国话说歪瑞谷德。”
“你唧唧歪歪什么鸟话呢。”薛义对他是不讲道理不论理由的生怼,还在气之前装晕的见死不救。
小心眼.....曹昂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跟典叔叫板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
薛义掩面而退,附近的人看着这一幕,全都暗暗告诫自己,曹昂比谁都小心眼……
典韦、家眷们跟着曹昂有样学样,全都揪下麦穗搓开吃了起来,这时,一个老汉看到,扛着锄头就冲了过来,远远地大骂:“糟蹋粮食的畜生,看老汉不锄死你们。”
曹昂一看,暗叫不好,撒腿就逃,典韦等人见状也跟着跑了,老汉大怒,招呼田里的几个老汉围追堵截,呼啦啦一大片人全在乡间小道上开始了马拉松。
丁家庄离这里不算远,可也跑了近半个时辰,后面的老汉们还紧追不舍呢,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曹昂跳脚。
“这群老东西太能跑了,公子,要不我给他们点铜钱打发了吧。”富贵偏胖,已经跑不动了,不得不想办法。
曹昂拿眼瞪他:“你敢,庄子里有这样爱惜粮食的老人是福分,谁要是敢用铜臭给我污了,非打断腿不可。”
王富贵立马不敢吱声了,其他人也息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就比如典韦,跑不死你们这些老东西;薛义,很想锤翻了老汉门;狗子,很想伸腿绊倒;妇人,想挠花他们的脸。
终于看到了丁府的大门,曹昂也顾不上什么心情复杂了,下意识地扯开嗓子大喊:“快让我娘出来救命。”
门口的护卫闻声望来,看到这么多人冲向府邸,惊得当场拔刀,正巧府里的管家出来,听到拔刀声差点瘫坐在地上,不过老人眼力劲很好,一眼认出了曹昂,霎时间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重复公子没死四个字。
曹昂也看到了他,记忆里的人影重合,急切大喊:“丁伯,丁伯,快喊娘出来救命。”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护卫拿刀就要弄翻曹昂,丁伯这会也听清了曹昂的呼救,整个人满血复活,像是瞬间年轻了十岁,蹦起来一脚踹翻拔刀的护卫,大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回来的是公子。”
留下呆滞的护卫,他转身跑进府,边跑边喊:“小姐,小姐,公子没死,公子回来了。”
嘭
纺车翻了,正在织布的丁夫人猛地站起,看向旁边的婢女,问:“刚才是丁伯的声音?”
婢女点头,丁夫人握拳追问:“他喊得什么?”
“听不太清,隐约听到公子两个字。”
丁夫人娇躯颤抖,她害怕是最绝望的消息传来,她曾说过,只要没见到尸体,她就不相信儿子死了,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她是靠着这种自欺才能活下来的,她比任何人都怕确切的消息传来,怕曹昂的尸体抬到她的面前。
“小姐,公子没死,公子回来了。”
这一次她听清了,却整个人呆住,本绝望的心在这一刻活了,她看向婢女,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没听错,丁伯的确喊得是公子没死,公子回来了!
丁氏高兴的哭出声,开门就朝外跑,抓住跑来的丁伯,急问:“我儿子修呢?”
曹昂字子修。
丁伯喘着粗气指向外面,磕磕绊绊道:“还没进来。”
“怎么到了家门不进来?”丁氏擦干眼泪埋怨起来,这时候听到丁伯的惊呼。
“完了完了,公子刚才找夫人求救的,我给忘了。”
丁氏叶眉一挑,一言不发转身朝外奔去,出了府门她一眼看到被老汉按在地上揍的儿子,娇喝一声:“住手!”
老汉吓了一跳,急忙给丁氏行礼,可丁氏无视他,急忙扶起曹昂,捧着脸细看,见真是自己的儿子,忍不住再度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儿呀。”
曹昂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当丁氏在哭声中抱住他的时候,他心底那点小隔阂彻底烟消云散,他心中很坚定,这就是他的娘亲。
他抱住娘亲,安慰道:“娘,都过去了。”
“对对,都过去了。”
丁氏松开曹昂连忙擦着眼泪,见这么多人在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想到刚才儿子的遭遇,立刻又瞪起了眼,气势在骤然间改变,连曹昂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错觉,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的演员。
“为何打我儿?”
明明声音温柔平和,可就是有一种护犊子的霸气压在人的头上,气场相当吓人,老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叩头请罪:“老汉有罪,不知道吃麦穗的是公子,不然哪敢追打。”
丁氏冷冷的扫过一众跪下请罪的老汉,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曹昂知道娘亲为难了,她骨子里是个善良的女人,但护犊子的时候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未免她为难,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娘,怪不得他们,是我任性偷吃了麦穗,说起来我要给老人家赔罪。”
说着先扶起老人,然后鞠躬致歉,这可吓坏了老汉,一个两个又差点跪下,曹昂可不准他们再跪,搀扶着道:“您这个岁数跪我可让我折寿,受不起受不起的。”
见老汉不坚持了,他接着说:“种田不易,还被我们这群人糟蹋了不少,实在罪过,娘,今年的租子减三成可好?”
说完看向丁氏,等她拍板,丁氏宠溺的看着他,道:“你是丁家庄的公子,往后还要全交给你,所以你自行拿主意就是。”
曹昂笑了起来,有一个这么疼爱自己的娘,实在是幸运,当即定下此事,听到减租三成,所有老汉全都感激叩首。
“公子仁心,以德报怨让老头子无地自容,实在百死难报恩情。”
曹昂一一扶起,到揍自己老汉的时候,他温言道:“老丈,等会小子去你家吃饭可好?”
这是领导到自家吃饭的荣耀呀,老汉激动的直搓手,一个劲的说:“好,好,好。”
曹昂大手一挥,典韦等一票人全都站了出来,一个个马拉松快饿昏头的人绿着眼睛看老汉,绝对能吃空地主家的余粮,何况是庄户老汉。
刚刚还激动搓手的老汉傻眼了,腿抖了,一咧嘴就要干嚎起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报仇的曹昂舒坦了,畅快大笑,旋即不再理老汉,大手一挥转身带人进了府门。
丁氏眨眨眼好半天才懂了儿子的意思,跟上去点着脑门教训:“你现在怎么这么小心眼,君子者……”
门外丁府的人走空了,大门也关闭了,老汉感觉脑子不够用了,过了许久才想通是怎么一回事,被耍了。
其他人老汉也相继明白过来,为揍曹昂的老汉开心:“老曹头,你真命好,公子就是吓唬吓唬你,不然还不把你家那点粮食全给造了。”
“是呀,是呀,公子仁心,真是大好人呀。”
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只有老曹头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愤恨转身:“仁心个腿。”
他就是故意的,这是揍他的报复,真特么吓死老汉了,比挨打还吓人,那臭小子,不当人子。
其他老汉没他这些弯弯绕绕,全都觉得老曹头人不行啊,不知感恩图报,不行,必须教育教育,丁家庄哪出过白眼狼,这时候曹昂骑在墙头唱起了感恩的心。
这帮老头眼睛一亮,虽觉得调调很怪,但那歌词绝对教育老曹头最好的教案。
一群老头追上老曹头,逼着他学这首歌,不学就是不知感恩,不学就是白眼狼,老曹头差点崩溃,最后也还是只能含着泪跟这帮老头子学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