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城投降。”
听到贾诩的这个建议,张济、段煨神色各异。
贾诩说道:“长安目前的情势,我方才已经如实地述说与两位将军。值此存亡之时,大司马竟从其妻之意,不与郭将军质子为盟,只是质女,此所谓目光如豆,妇人之量者是也。”他语重心长地与张济、段煨说道,“大司马与郭将军实已不足为二位将军所赖!”
“质女”这消息传到时,张济、段煨也是闻所未闻,不敢相信,因对贾诩此言,二人俱默然。
贾诩继续说道:“曹孟德出示天子密旨,举袁本初旗帜,入左冯翊后,临晋迎降,现其已至下邽,虽下邽犹且顽抗,果能阻之乎?便能阻之,曹孟德军已逼近长安矣!其与镇东内外呼应,是长安如今也已经不足守矣!马腾、韩随前与大司马、郭将军激战於长平观,兵马伤亡甚大,两下结怨极深,且因此故,大司马乃至拉杀樊稠,是恐凉州二位将军今亦难以退回。
“二公!当此之际,唯有速降镇东,并为镇东引导,反戈一击,才是脱危出困的唯一之策。”
这番话说完,贾诩观看张济和段煨的神情。
见张济如怀深忧,段煨面现犹豫。
对他两人现下的想法,通过他两人的表情,贾诩略能猜出一二,又说道:“我等前从董公,后又从大司马等攻入长安,司徒王允诸公虽是为大司马所害,然而我等也脱不了干系。二位将军是不是担心,即便献城,降了镇东,可能天子也会因为我等此前的过错而降罪我等?”
段煨连连点头,说道:“先生,我正有此忧!”
贾诩扫了一眼张济,回答段煨,说道:“将军却是不必为此怀忧。”
段煨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贾诩说道:“圣人有云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人孰无过,只要能够及时地痛改前非,以功补过,犹未晚也!”
段煨说道:“以功补过?”
“献城镇东,此乃大功一件;为镇东引导,护驾天子,这是更大的功劳一件,以此两殊功,掩将军之前的过错,足矣!”
段煨迟疑说道:“足够么?”
贾诩从容笑道:“此前董公於朝中的诸般举政,及大司马和郭将军等攻入长安等事,二位将军确是不好脱掉干系,可是一则,二位将军非是主谋,只是协从罢了;二者,难道就只有二位将军脱不了干系么?这些事,我也是有份的!二公,我且无忧,二公何虑?”
如果说用那两件功劳来掩盖之前的过错,段煨还不太能够相信的话,贾诩的这一句话是很有说服力的。贾诩说的一点没错,他之前是董卓的谋主,后来是李傕、郭汜等的谋主,董卓也好,李傕、郭汜也罢,他们做下的那些事,不但都有贾诩的份,并且贾诩在其中还占了很大的分量。那么,如果作为谋主的贾诩都不害怕,段煨又的确何虑之有?
贾诩的谋略,段煨是深知,且相信的。
既然贾诩敢於做出这个结论,投降荀贞后,也许还真就不会因为此前的罪过获罪?
段煨下意识地抚摸胡须,沉思不语。
贾诩目光转向张济,问道:“将军何意?”
张济不用说话,只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非常为难,他闭上眼,又睁开眼,仰头叹口气,又失神地侧脸瞧案几,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於做出了决定,回答贾诩,说道:“先生所言虽有理,但今如降镇东,我罪或不可免,献城此议,且容我三思。”
这种事情是没法强迫的,张济要三思,贾诩亦只有由他,说道:“将军既尚存疑虑,那便请将军再做斟酌。唯是将军,此事宜速决,而不宜拖延,镇东的兵马随时会至!”
张济应道:“好,我尽快给先生答复。”
三人这番聚议,暂时没有议出个什么东西来。
给贾诩安排好住处,请他去休息,张济、段煨两人各回住处。
……
张济回到住处,见到邹氏、张绣,把贾诩今天入城来到并及贾诩的来意,说与了他两人知晓。
邹氏听了,问道:“贾先生建议献城,夫君,此策可用不能?”
却问此话之时,邹氏神色甚惶,楚楚可怜,如无枝可依之鹊。
邹氏是个妇人,故而比之张济、张绣这些男子,值於今的此个关头,她更是彷徨无助。
张济、张绣男子,并有勇力,即便华阴失守,纵使长安、凉州也不是可退之处,可他俩也许还能逃至别地安身,邹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尽管相信张济不会把她抛弃,但乱兵战中,败逃之际,张济又怎么能够保证,可以把她一直带在身边?
跟着张济从凉州到洛阳、到长安、到弘农的这些年来,邹氏虽没上过战场,然被乱兵残害的那些士女百姓的下场,她可是有曾见过!她绝对不愿自己会遭遇到那种惨状,连想都不敢想。
张济说道:“贾文和说,如果肯献城,降於镇东,或许朝中不会降罪我等,追究我等前过,但是……。”
邹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济,等他回答自己,却张济话到半截,停了下来。邹氏等不及,追问说道:“夫君,但是怎样?”
张济无奈说道:“文和可降,段煨或也可降,我降不得也。”
邹氏大失所望,又不解张济话中之意,问他说道:“夫君此话何意?为何夫君降不得?”
“夫人,攻入长安等举,段煨他们只是从令,我却不同!我也是为主者之一啊!朝中诸臣痛恨大司马、郭将军,同样也痛恨我!今如降之,朝廷或会不责段煨,对我,即使现在不追究,以后也是必会治罪於我的!此其一也。”
邹氏问道:“还有二么?”
“早年关东诸侯起兵时,朱俊时在中牟,亦有起兵,我与大司马等那时奉董公之令,迎击朱俊,败他之后,我与大司马等纵兵掳掠颍川等地。夫人,镇东是颍川人,其帐下文臣武将亦颇多颍川人也,我若是降了镇东,就算镇东不计较我的这段往事,却其帐下的那些颍川将、士,定会为难於我,甚或寻我报仇!此其二也。”
当年张济等击破朱俊以后,进兵劫掠颍川等地,兵马到处,杀掠男女,所过无复遗类,在颍川犯下的血债,那真是累累不可尽书。只举一例,时当社日,乡人聚社树下举行仪式,张济兵掠至,不仅把那乡人中的妇人全部掳走,而且把余下的男子无论老弱,也皆杀了,悬他们的首级於马颈下,充作军功。这样的残暴行径,数不胜数。
荀贞的族人倒是没有死在这场兵灾中的,然而荀贞帐下的戏志才、郭嘉、徐卓、宣康等等大吏,包括好多的中下级军官、以及普通兵卒,他们的宗族姻戚、亲朋故友,死在此乱中的可着实不少!张济若是投降,正如他之所虑,即使荀贞不收拾他,戏志才等会饶过他么?绝对不可能饶过他。
听完张济的不能投降荀贞的这两条缘由,邹氏凄然无言。
张绣大腿上的伤还没好,半靠在榻上,问张济,说道:“阿父,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张济背着手,在室内踱步半晌,想不到什么办法,说道:“我亦无计矣!眼下只有固守华阴,盼大司马、郭将军的援兵能够尽快赶到。”
张绣说道:“可是阿父,你刚才不是说贾先生言称大司马与郭将军质女为盟,他两人今虽言和,不足赖之么?”
半晌,张济回答一句:“不能赖之,也只能赖之。”
……
与张济不同,段煨不是不愿投降,这从他听到贾诩说“献城”此议时,仅是面露犹豫就能看出,而且随后他还就贾诩说的“以功补过”,问了句“足够么”,因而他只是拿捏不定罢了。
回到住处,段煨也与自己的妻、子说了贾诩向他提出的投降此议。
其妻、诸子皆是赞同贾诩的建议。
大家伙讨论了半天,段煨最终仍是有一个疑惑难解。此时已然入夜,但段煨顾不上天色已晚,又出住处,赶去到给贾诩安排的客舍,谒见贾诩。
两人再次相见,贾诩无惊讶之色,他已经料到,段煨十之**会私下里再来见他。
见礼罢了,落座后,贾诩说道:“将军夜来,不知是为何事?”
段煨说道:“先生,我有一疑,想请教先生。”
贾诩说道:“将军何疑?”目瞩段煨,又说道,“可是疑我下午时向将军所献之降镇东此策?”
段煨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所言,我回去后,细作思量,以为确如先生所说,於今当下,大司马与郭将军已不足赖矣,长安亦不足守矣,唯一之选,便是拨乱反正。”
贾诩抚须说道:“将军既已明鉴,复有何疑?”
段煨说道:“先生,我之所疑者,在於又如先生所言,曹孟德也得了天子密旨,举袁本初旗号,已至渭水北岸,先生却为何建言我与张将军献城降於镇东,而不建议我与张将军降袁本初?”
“降袁本初?”
段煨说道:“袁氏四世三公,袁本初现拥冀、并二州,将得幽州,以我观之,论以兵马,袁本初不逊於镇东;昔年诸侯联兵之日,从投袁本初者,不远千里而赴,论以海内声望,袁本初胜过镇东;而若论以朝中根基,袁本初更是远胜镇东!朝中诸公多袁氏之故旧也。我若是降从本初,岂不更好?”
此前的时候,对於如果李傕、郭汜失败,那么自己该选择哪方诸侯相投,贾诩也有过犹豫,是选择荀贞还是选择袁绍?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这个犹豫。
一个是因为曹操虽然已至渭水北岸,而且确实举的是袁绍的旗号,可是袁绍究竟有无出兵?现在还是存疑,——段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贾诩考虑到了这一点。他知道今天子之立,本不合袁绍之意,那么袁绍到底会不会这真的和曹操一起来勤王,这就是一个问题。
而如果不是和袁绍联兵共同勤王,后头没有袁绍的主力援兵,只凭曹操的那万余兵马,首先,成不了事,其次,以曹操现在的名望和势力,也不值得贾诩投奔。
再一个则如前所述,便是因为他通过钟繇,已经和荀贞搭上线了。
钟繇转给他的那封荀贞的手书来信,已经向他许诺了事成后,不仅不追究他过去的罪过,还会请求刘协给他封赏。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以荀贞的许诺,兼之荀贞马上就能够进到长安,把控天子,则相较之下,袁绍自也就不再是需要考虑的一方。
因而,也就完全不必再犹豫,荀贞、袁绍该择投何人。
只不过这些东西,不能与段煨说。
贾诩因便答道:“袁本初者,我可以投,将军不可以降。”
段煨讶然问道:“先生,这是为何?”
贾诩说道:“我只是一个老儒,如投袁本初,至多不得重用,不失出以车、食以鱼也;将军与我不同,将军威名赫赫,部曲精锐,如投袁本初,袁本初兄弟犹不能相容,况容将军乎?”
一语惊醒梦中人,段煨恍然明悟,起身下揖,与贾诩说道:“多谢先生指点!”
贾诩问他,说道:“将军之意,现下可已决?”
段煨说道:“吾意已决!便县城降於镇东。却复仍有一事,尚敢请先生指教。”
“将军所言之此事,是不是张将军?”
段煨说道:“正是。先生,我遂愿献城,降於镇东,可今日堂上,张将军却似是不愿,他如执意不肯,我该何以应对?”
贾诩抚须,晏然说道:“华阴,本将军之所镇也,将军若已决意献城,张将军何为?”
段煨由是下定决心献城,投降荀贞。
当晚便遣吏悄悄出城,往弘农县去见荀贞,表他和贾诩之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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