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渭阳台过来的时候, 暮色浓重,走到中途,天已是擦黑。
齐凌策马在前, 虽疾缓不定, 像在等着什么消息, 但方向始终未改,到了离昭台宫约莫百射之地, 前方是深深廊道,护栏缀青萝之蔓, 结苍翠之实。
道上点缀有宫灯,但上林苑不比未央宫灯灭灯亮都一丝不苟,昭台宫又是冷宫一般的所在,宫灯还没有内监来点。遂只见远远宫台几点灯火, 如隔蓬山,近处几乎找不见路。
曹舒下了马, 摘下一盏灯, 用随身携带的火折点了, 亲自挑了灯在前照路。
“陛下,朝露馆还没有消息。”曹舒道:“按说平时闹腾就一会儿,早该来太医报平安了,奴婢这心有些慌……”
他话没说完, 被一声马嘶打断。
曹舒纳闷这匹训练有素的马为何今日格外焦躁,目中露出诧异之色,见齐凌抓着马缰的手泛着白,揣测是君心大乱,便没有作声。
齐凌勒马头,在马背上加了一鞭。
曹舒忙一阵小跑跟上。
却说齐渐跟来发现去的是昭台宫已诧异万分, 听曹舒这语气平时没少瞒着人来更觉心惊动魄。
皇后一派坍塌至此,对皇帝的影响力竟然还是达到这地步,定须告知舞阳……
可舞阳这疯魔的性情如何是好。
已经帮了舞阳,可还有回头路?当真让皇后东山再起,自己又该何地处身?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眼睛望着最前方齐凌的马,那匹马不知为何偏狭着走,他几次收缰,依旧向着铁网靠。那是一匹乌孙国进贡的马,在最深的夜里也燃烧着灼灼的红色。
兄长的身影,仿佛随时都能裹挟至高无上的权力压下来,极熟悉,又极陌生。
齐渐一时觉得冷风阵阵,背脊暗凉。
上林苑许多走兽都是散养的,廊道之侧三丈远竖着森森的铁棘网,间或一道不知名的影子闪过去。
齐渐心里越跳越快,眼皮也在跳,今日从正午起那股莫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如即将把他淹没的潮水。
他抬起头深深喘了一口气,正看见刘凤之也在朝这边看来,四目交汇,他也在这个饱经沙场的羽林军将领眼睛里看到了警觉。
“陛下当心!”
不知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喊出声。
也就在出声的一瞬间,一道丈余长的斑斓巨影从道侧窜了出来,腥风呼啸,猛地扑向最先处齐凌骑的那匹血红色天马。
曹舒先扑了过去。
齐渐只觉心跳都顿住了,一蹬马背,身体已如箭一样窜了上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做什么,只知先将自己身体垫过去。
刘凤之大将出身,较两人冷静一些,眼见泰山崩于前目不瞬,猛然夹紧马腹,掣出弓箭,三根白羽齐发,射向那头现于火光下的斑斓猛虎,一箭射中左目,一箭射中喉口,激出这畜生令山林战栗的咆哮之声,逼退猛虎。
箭出箭落,不过瞬息。
天马被老虎扑了一下,竟腾跃翻折,重重的坠到了地上。
霎时,三人血皆凉了。
……
朱晏亭是在灯火满堂的时刻猛然从梦里惊醒过来的。
升在雁足上的灯幽幽照入她眸,她胸口还在扑通、扑通、扑通的跳。
“鸾刀”她轻轻呼唤,只觉得嗓子哑得可怕,像含着沙子。
声音传不出去,没有人回答她。
窗外风呼呼的吹,卷落叶、碎枝细细碎碎的打在窗上。她朝窗间看了一眼,深黑如动。又艰难的扭转脑袋往另一侧看,只有一道长长的屏风,不知甚么时候架起来的,蒙着厚厚纯素白绢,许多人的影子投在上面,他们走动、非常小声的说话,影子来来回回,忽大忽小,但没有人发现她。
朱晏亭像被魇住了一般,挣出一身汗,牙齿咬住嘴唇含到一股腥味儿,才吼出哑声。
“鸾刀!”
鸾刀匆忙进来看她,她眼睛红着,头发都蓬乱了,从未显得这样狼狈过。轻轻喂汤水给她:“殿下可算醒了,差点……差点小皇子就,还好,还好……”她面上一滴泪水恰恰从下巴滴到床边上:“早知如此,奴婢就不说甚么妖言了。让殿下担忧陛下龙体,竟至于……”
“你退下吧。”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
朱晏亭听到之瞬,连着腹部到胸口搐了一下。
转念一想,皇嗣有险,他亲自来也实属常事。
鸾刀把汤水放下,退出了屏风之后。
齐凌又道:“你们也出去吧。”
他身后的人面面相觑,迟迟未动。他却也不急,又说了一遍:“去吧。”
所有人才退的干干净净。
屏风那边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他席地而坐,峨冠巍影,披着身阑珊灯火,显得有些孤峭。
“阿姊。”他声音温温柔柔的,低唤出声。
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朱晏亭面色一变,翻了个身面向床里。
他的声音像含着温度,从后追上来,不依不饶的灌入她耳,侵入她神,钻入她体:“阿姊放心,朕不会有事的,至少还能再活八十年。”
她喉间微动,汤水润过,声音还是有些哑。轻声答道:“陛下万寿之体,轻言了……萤火岂能挂忧日月,妾蜉蝣之身,寄忧云霄之松,岂不是……杞人忧天。”
“你又说这些话做什么呢?”齐凌叹了口气,幽幽道:“上回你都撕破脸面骂朕骂成那样了,朕若有心处你极刑,莫非会因为这几句好话就改变心意?再说,若朕有万一,你扶太子继位岂不是更好?”
朱晏亭牙间一酸,低头衔住一角被,将心中被他顶上那阵郁郁的血气忍了。咽两口津,令自己声音清明。
“我求之不得呢……”才出口,却哽咽起来,她极为自弃的一闭眼,发现脸上痒痒的,泪水爬虫一样已爬满了脸颊,咬牙道:“我……求之不得你处我极刑,连你这我怀中的冤孽一起。我是被狗啃了……心肝我才会担忧你。”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一下,木架晃动,朱晏亭微微侧过头,看见他一只手搭在了白绢上。
修长手掌投出一大块的阴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朱晏亭面上的泪痕晾干了,留下干痒的痕。
她恍然生出外面是一尊石人的错觉。
方有一道比刚才沙哑得多的嗓音响起来:“可我日日担忧阿姊。”
“……”
那边静了很久,又说:“晨起担忧阿姊睡足否,午时担忧阿姊加餐饭否,日落担忧阿姊能欢笑否,粥适否,药苦否,孩儿安好否……自从你离开我,日日如此,日日不绝。”
他声音非常非常轻,中途停了数次,絮絮叨叨的说些茶饭粥食的小事,说得很慢。
朱晏亭在他说第一句话时浑身一颤,而后紧紧咬住了嘴唇,泪如雨下。
他身上乾陀罗耶香的气味悄悄弥进来,怀中这似乎与父亲没有什么缘分的孩子在这一刻格外的安静,仿佛也珍惜此际的些时片瞬。朱晏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被他影子投着,听见他的声音。
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握着,酸疼交加,难以忍受。
只觉他今日异乎寻常,却又察觉不出是哪里不对。
说是被腹中孩儿险些小产吓坏,又反应太大了些。
她受够这等折磨,手一挥,几案上的汤盏蓦的摔落在地,裂成无数碎瓷,咬牙切齿道:“你便是真的吃错了药,也莫在这与我阴一句、阳一句,你……进来说话。”
那影子巍然如山,一动不动。
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用另一句问话,狡猾的搅动了她本就混沌不已的思绪——
“阿姊可否搬回未央宫,令我不再忧心?”
朱晏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但她越是有话想问,越觉得力气都用在了翻涌的思绪里。她大大惊动了胎气,昏迷一日方醒,此刻虽已吊了药汤,气力不继,流泪又耗损太多的精神,不多时便恍惚起来。
她不记得究竟有否答应齐凌,只记得模模糊糊看见他影子穿过屏风,淡淡投落在自己身上,深一痕、浅一痕。
他生意温如软绵,随着他身上的气息逐渐包裹了周身,让她腹中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儿感到安全,有了喘息之机。
不知何时沉沉的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隔日上午。
屏风撤走了,卧室里亮堂起来。
窗外走过铠甲桀桀的一列人马,似乎防备又比往常更加森严了些,几乎与椒房殿无异了。
屋子里还烧着浓郁的乾陀罗耶香,提醒她昨日的事并非是幻梦一场。
鸾刀侍奉了药食,拜倒在床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一时嘴快,险些铸成大错。求殿下惩罚。”
朱晏亭坐起身趿了鞋,走到齐凌昨日坐的地方。
香味怪异的浓重。
砖地被擦拭过,光可鉴人。
她手指放上去,看到自己的倒影。
问鸾刀:“今早擦过地了?平日不是要到晚间才擦吗?”
鸾刀轻声道:“陛下喜洁,昨日席地而坐,昨晚下令奴婢擦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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