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绪中回过神,周勃将目光洒向堂中,那道傲然而立的身影之上。
老人脸上满是深深地褶皱,右手拄一鸠杖,左臂被身边稍微年轻些的老者微微搀扶,面上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看着老人这幅模样,周勃几欲开口,都没能吐出一言,一句。
堂内的寂静持续良久,最后还是陈平起身,开口打破了僵局。
“许久未曾相会,安国候别来无恙否?”
陈平一语,惊得在座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安国候,王陵!
只是···
安国武候,不是在去年就已经逝世了吗?
谥号都已经上了的啊!
只见那老人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目,侧目对身旁同样发鬓斑白,正躬身搀扶着自己的老者道:“取刀笔,将此间之事记下。”
回身转向陈平所在方向的过程中,老人还装作不经意的嘀咕了一句:“万不可叫陛下误会了去,以为老夫在此,与此间魍魉密谋叛逆呢···”
言罢,王陵面向立于堂内左侧最里的陈平,面色如常道:“曲逆候授谥之恩,老夫还未及相报,不知曲逆候何日得闲,老夫当上门以谢之!”
哄!!!
一语出而满堂惊,所有人都将匪夷所思的目光移向陈平,满脸震怖!
授谥之恩···
众人只觉得,大脑最近接受到的信息量有些大!
饶是为相多载,陈平也没想到王陵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么隐晦的秘辛直言道出;闻言,顿时尴尬不已。
见氛围再度陷入窒息的边缘,周勃只好硬着头皮,扶地而起。
站直身,严肃的整理了衣冠,深深一揖:“晚辈勃,谨拜老大人在上。”
见周勃这幅模样,堂内坐着的众人也只好站起身,拜道:“末学后进某某,谨拜老大人在上···”
王陵见此,却丝毫没有客套的意思,坦然受之;拒绝了周勃让出的主位后,跪坐在了一旁。
见氛围再度沉寂下来,陈平又在一旁尴尬的低着头,周勃只好顺着王陵的话头接道:“丞相之举,亦是思老大人安危而不得不为,是时吕氏乱权···”
“太尉慎言!”
没等周勃说完,王陵便出口打断道:“县官年幼,太皇太后垂帘,敬拜老夫为皇帝太傅,老夫何来危难一说?”
听着这段陈年旧事,堂内众人都是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于二人的对话中。
——太尉之前可是说,王陵是因为阻止吕后封吕氏子弟为王,所以才被明升暗降,从丞相‘升’为皇帝太傅;随后心生不满,挂印归隐···
现在看来,貌似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连周勃也是一脸懵逼,看向王陵的眼中满是问号:什么情况?
短暂的寂静被一道微弱的自语声打破:太尉言,丞相拟安国候诈亡乃思其安危,以免遭吕氏迫害;安国候怒驳,曰:太尉慎言。
循声望去,就见王陵身后那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奋笔疾书,一边用手中刀笔在竹条上刻写,一边在嘴中小声嘀咕。
直到此时,满堂朝臣才对王陵先前那句‘将此间事记下’的嘱托正视起来,连坐姿都不由端正了些。
——老家伙看来是玩儿真的,万一在给刘弘地奏折里记下一句‘安国候怒斥某某不为人臣’,刘弘再一信,那可真就是天降横祸了。
老者适时停笔,依旧保持微微躬身的姿势,等待着二人接下来的交谈。
见王陵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周勃心中都有些摇摆起来,疑惑地望向左侧的陈平。
见陈平也是一脸痴呆,周勃只好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老大人这是···?”
闻言,王陵看着周勃恭敬的面色,不由长叹一口气,向身后的老者微微一摆手,老者便放下手中单笔,在王陵身后跪坐下来,低头不言。
待等老者坐下,王陵缓缓陷入回忆之中。
“想早年,高祖皇帝幸沛县而恶丰县,绛候还曾据理力争,方使丰县亦受高祖皇帝雨露恩泽···”
听着王陵呓语,周勃也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汉高祖刘邦,四十七岁起兵抗秦时,身份是沛县泗水亭长,在各路起义军中以‘沛公’自居;但实际上,刘邦的籍贯并不是沛县,而是沛县隔壁的丰县。
在起义之前,刘邦只是个老懒汉,没什么钱粮聚集起义兵马,自然就只能寻求老乡们的帮助——你们出钱给爷们儿招兵买马,打下天下爷们儿再报答你们!
结果,丰县豪族纷纷对这个大放厥词,却‘没什么能力’得流氓报以鄙视!
反倒是邻居沛县的乡民们愿意追随刘邦,甚至从丰县拉着亲戚朋友出来,一起追随刘邦起兵。
——其实也没谁,也就是萧何啦~曹参啦~樊哙啦···
带着这帮‘虾兵蟹将’,老流氓刘邦最终击败西楚霸王,得以鲸吞天下,位登九五。
得了天下,土包子刘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家摆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流水席连摆十五天,还差点撑死好几个人!
可问题就在于,刘邦的流水席摆在了沛县···
作为刘邦真正的老家,丰县却没有从刘邦得天下这件事上捞到一丝利好;反观沛县被纳为从龙之地的待遇:永世不用交税,后代子弟全部是禁卫备选,政治待遇比照天朝老红军(比山东复)!
丰县百姓悔不当初,只能找与刘邦共同打天下的丰县人周勃做中间人,去劝说刘邦雨露均沾,让丰县百姓也感受一番圣恩甘泽。
被老乡们找上,周勃也不好拒绝,只好委婉的劝刘邦:大哥,左右都是乡里乡亲,这么干,不太符合皇帝的气量啊···
无可奈何之下,刘邦只能忍着恶心,把前倨后恭的丰县也纳入‘比山东复’的从龙地。
而那个找上周勃,请周勃为丰县求情的地主老财,就是王陵。
所以说起来,两人之间还是有些故交的,甚至可以说,王陵欠周勃一个不小的人情。
但在吕后欲遍封诸吕为王一事之后,原本相交甚笃的二人间,再也不复过去的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