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吕太后九年夏四月辛丑(初八),一封自关东发出,由函谷关进入关中,并直抵未央宫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彻底打破了长安城初春的宁静。
——夏四月甲午(初一),齐悼惠王刘肥子十人,共尊朱虚侯刘章为帅,悍然发动了对长安中央政权的武装叛乱!
随同战报一同送到刘弘案前的,还有一封洋洋洒洒,言辞激烈无比的檄文。
其核心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当今非惠帝子,不当立!
至于此次起兵的缘由,檄文中更是做了详细透彻的‘解释’。
——去岁末,哀王奉太尉军令,入关勤王,后太尉曾言:当今非惠帝子,乃吕氏乱贼**后宫而出,欲立哀王;岂料伪帝私窃虎符、玉玺,蛊惑北军以为凭仗,乃得位。
哀王不忍刘汉社稷流吕氏血脉之手,故面折廷争以相劝,终获罪于伪帝吕弘,得赐酒一樽;王食之就国,王驾至临淄而哀王薨。
雷霆雨露皆出于上,人臣本无妄议之理;然伪帝吕弘沐猴而冠,窃居至尊,此诚为人臣者所不能容,忠社稷者所不能忍也!
今悼惠王子襄、罢军、将闾等义而起兵,乃告天下刘氏臣:太祖高皇帝之社稷,存亡唯旦夕。
若有刘氏之忠臣义士欲从,当速达之,会梁都睢阳,共襄义举!
檄文传出,长安振动,朝堂骇然!
当日朔望朝刚结束,朝中千石以上官员,及衔都尉以上军官? 统统被叫回了未央宫!
就连稳坐长乐宫的太后张嫣都被惊动? 在几位故宣平侯家臣的陪同下赶到了宣室殿,为小皇帝刘弘掠阵。
待等看过那篇檄文过后? 太后张嫣毫不犹疑的当场下令:太尉周勃? 妖言惑众,目无君上? 坐大不敬,下廷尉!
匪夷所思的强硬态度? 饶是皇帝刘弘都吓了好大一跳。
但更令舆论难以置信的是:对太后的‘乱命’? 皇帝刘弘只做出了一副‘为人子者,岂有忤逆之理’的模样,对周勃下狱冷眼旁观。
这下,可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
半日之内? 长安北军? 周边郡县驻军,甚至于皇党心腹强弩都尉,都跳出为周勃求情的中层军官。
最终,这些人在被刘弘偷偷记上名单的同时,被刘弘一句‘汉家以孝治国? 朕为人子,断无逆太后之理’给堵了回去。
紧接着? 便是本已执掌长安城禁的强弩都尉尽数出动,大部分进入长安城? 在未央、长乐两宫,高庙? 以及长安十二门建立起森严的戒备;剩下一队近千人的校尉部? 则是在卫尉丞秦牧的率领下? 赶往了长安城以南的九庙。
这一天,刘弘都在高度紧张之中度过,就连入宫参与讨论的将军们说了些什么,也都全然没有听进去。
而此次以齐悼惠王诸子为首倡,关东诸侯或明或暗响应号召的叛乱,最终被后世史家命名:齐代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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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报传达不过数日内,未央宫内往日宏伟庄重的氛围便一扫而空,转而被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所充斥。
本由屏风蒲团,香烛筵席装点的宣室殿,此时也已被一张张数丈宽,十数丈长的布制堪舆所取代。
殿中央,一道矮小瘦弱的身影,被一个个身高体壮的威猛身躯团团‘围堵’于高挂着的堪舆前,双手背负,眉头紧锁,不时发出低沉的询问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诸侯王’叛乱,可谓是打了刘弘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对于汉匈外交战略,以及针对陈平、周勃一党的政治博弈所做下的安排,亦是被这场突如起来的叛乱搅了个天翻地覆。
现在的刘弘,已经完全顾不上匈奴人的问题了——只要匈奴人可以保证不插手此次叛乱,刘弘甚至愿意满足匈奴人所有包括物资,米粮,乃至于武器军械的要求!
当然,武装驻扎除外。
至于为什么要在‘诸侯王’三字上打引号,则是刘弘感觉最蛋疼的一个点了。
——此次叛乱,首倡起兵的十二人当中,唯一一位货真价实的诸侯王,就是上位不过旬月,年纪与刘弘相仿,且有九成以上可能被胁迫的三世齐王:刘则。
剩下十一人,也仅刘章有一个朱虚侯的爵位,其余十人尽皆白身!
不堪入目的叛乱整容,让刘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武装叛乱,什么时候变成是个人就能发动的了?
但最终,现实对刘弘挥下当头一棒···
——叛乱爆发仅仅两天过后,即夏四月初三,因在诛吕过程中被裹挟,而被朝堂削去柜县的琅琊王刘泽,其王**队再次落入了叛军手中。
再加上齐国本就常备,且在半年前才经历过战争的军队,以及刘肥那十几个儿子畜养的家兵奴仆,使得看上去寒酸无比的叛军国模,在不过数日之间,就扩张为十五万以上战员的庞大部队!
——鬼才知道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几万人,是哪个‘忠肝义胆’的诸侯王暗自派过去的!
相较于历史上的吴楚之乱,此次反叛军的规模虽有些寒酸,但与历史上被吴王刘濞一道命令强拉上战场的‘全吴境内十四到六十二岁’的农户,无疑是半年前才经历过一场武装斗争,且还保有部分楚汉时期遗卒的齐军,具备更高的战斗力。
比起六十二岁的刘濞,以及华夏史上第一位猪队友刘戊,齐军统帅刘章也无疑算得上是‘知兵’之人。
结合此间种种,可以说,刘弘此次面临的诸侯叛军,较之于历史上的吴楚叛军,战斗力相差无多。
而相较于历史上的景帝刘启,刘弘面临的局势则无疑困难得多。
历史上吴楚之乱爆发时,景帝刘启可谓大权在握,无论朝堂还是军队,都在刘启的绝对掌控之中。
反观此时的刘弘,虽然将朝堂大致揽回了自己的掌控,但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对于军队,以及基本盘——关中的掌控力,也远不如景帝朝安稳。
尤其是‘大义’这个有了没啥用,但没有会很麻烦的因素,刘弘的局面要比历史上的刘启困难得多。
历史上,吴楚发动七国之乱,举起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晁错蛊惑当今,以夺诸侯封土,祸乱天下!
简单而言就是:我们不是叛乱,是陛下身边有奸臣,我们是要去长安,帮助陛下铲除奸臣的。
亦是基于此,景帝刘启才会忍痛诛杀帝师晁错,以此撕碎吴楚联盟的遮羞布。
你们不是要杀晁错吗?
要诛奸臣吗?
好了,朕自己诛了,没你们事儿了!
一手釜底抽薪,顿时将吴楚联军架在了火堆上,对叛军军心造成了巨大打击,使懵懂的百姓看清了叛军的真实目的。
而现在,刘襄举起的大义旗帜,根本就不能算做是遮羞布了。
——上非惠帝子!
一句话,直接将刘弘地皇位合法性全面否定,更是直接按下一个‘伪帝吕弘’的大帽!
光此一点,就足够让刘弘绞尽脑汁,探寻解决之法了。
在通讯手段约等于无的封建时代,一块好的大义旗帜,往往能为叛乱一方提供效果极其显著的精神增益。
如吴楚之乱前期,在‘诛晁错’的大义旗帜下,吴楚联军可谓战意高涨,势如破竹,不过旬月,就从遥远的东南沿海一路抵达梁都睢阳。
结果长安刚传来晁错身死的消息,发现自家王上并未退兵的联军士卒,终于明白过来此次战争的性质是叛乱,旋即军心大乱。
在睢阳城下死磕月余之后,号称战员一百二十万的吴楚联军,在周亚夫奇袭淮泗口后土崩瓦解,历史上著名的吴楚七国之乱,最终不过三月而平。
而刘弘如今直接被否定皇位,甚至是‘刘姓’的合法性,使得刘弘陷入了极其危险的舆论劣势之中。
若不做出有效应对,刘弘甚至都无法保证,身边的禁军侍郎之中,会不会有‘忠臣义士’要借刘弘项上人头一用。
即便不考虑这些因素,光论最直观的的战略局势,相较于景帝刘启,刘弘也有一个极其重大的劣势——梁国!
历史上,吴楚联军一路高歌猛进,可谓是通过一次武装游行,就顺抵达梁都睢阳。
只要睢阳城破,关中门户就将打开,摆在吴楚联军面前的,就将只剩一道函谷关。
实际上,若是吴楚联军攻下睢阳,根本不需要再攻打函谷关——到了那一步,长安城内自会有‘择木而栖’的良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在吴楚大军赶到长安前,将未央宫清除干净。
——就如同刘恒入长安时,夏侯婴和刘兴居清扫刘弘那样。
但最终,睢阳成为了吴楚联军的滑铁卢,以及最终的葬身之所。
究其原因所在,则是因为:早在刘启尚为储之时,文帝刘恒便对吴王刘濞可能发动的叛乱做足准备,在不断加强梁**事力量的同时,将刘启的胞弟刘武封为了梁王。
刘启登基之后,在推行削藩策的过程中,也是时刻进行着诸侯叛乱的准备工作——送往梁国的武器辎重,自削藩策问世到吴楚大乱间,可谓日日不断。
历史上面对吴楚联军的睢阳城,可谓是重兵驻扎,箭矢粮草富足,战员精锐;更是有太后亲子,皇帝昆季坐镇!
而如今?
——梁王刘太,现在还在未央宫内,在几个表兄弟的陪同下读书呢!
没有诸侯王坐镇,也没有事先进行战略准备的梁国,完全无法和历史上梁孝王驻守的睢阳相提并论!
就算睢阳勉强守住,叛军也同样可以选择其他路线。
吴楚之乱最终被镇压,并不是完全由于未能攻下睢阳。
西取睢阳,从而进发荥阳的战略目的失败,自然是对吴楚联军的重大打击,但真正让吴王刘濞绝望的,是坚壁清野驻守下邑,阻断联军向北绕道方向的周亚夫大军!
而现在,刘弘既不能确保睢阳不失,也无力派出一位周亚夫那样的战略家,将叛军主力全部拖在睢阳城外。
对于内政外交,刘弘自是可以通过后世积累的知识储备,以及超强的记忆力现学现卖,但这种具体到战役的战略方案,无疑不在刘弘地认知范围之内。
“陛下,臣愚以为,旬月之内,叛军尚无以攻至梁国。”
一声苍老的拜喏自身后传来,将刘弘紧锁于堪舆上的目光拉回了身后,济济一堂的军方将领身上。
“卫尉但言无妨,朕当躬闻。”
闻言,同样面色沉重的虫达稍一拜,旋即走上前,来到高挂于梁木上的堪舆前,手指点在了一个巴掌大的圆圈之内。
“陛下且看,此齐都临淄。”
“叛军即明传檄文以起事,自当先于齐宗庙祭告先祖,以章其举之所正;故檄文发出之日,叛军当仍于齐都左近。”
说着,虫达的手向右稍一划,再道:“琅琊之兵既归于逆贼之手,则可知叛军当滞于临淄,待琅琊兵自东而来,与叛军会作一处,再行西进。”
言罢,虫达将右手缓缓移回写有‘临淄’的圆圈之上,展开左臂,将左手放到了另外一个圆圈上:睢阳。
“且不论道路曲折,山川相阻,自临淄至睢阳,便远至千里。”
“若叛军过郡县而不攻,避道而行,日行当不过五十里。”
“如此,叛军若自临淄而西发睢阳,当耗时月余。”
气喘吁吁的将手收回,虫达稍调整气息,才继而道:“且夫沿途郡县,多以高皇帝之故吏勋臣所充,见此变故,亦当有所作为。”
“睢阳之防务,陛下或可缓虑;为今之首要,乃传诏车骑将军:严锁燕赵之道,以免叛贼外结匈奴,以为祸害···”
将自己的看法尽皆吐出,虫达便吃力地外下腰,深深一拜。
不过几个月,原本硬朗的虫达便如大病初愈般萎靡了下去,眉宇间锐意不再。
看着虫达在短短几日之内便深弯下的脊梁,刘弘纵是万般哀痛,也只能苦涩的长叹口气,将目光移到一旁。
——老虫达,也没多少日子了···
顾不上为虫达见底的寿命哀愁,刘弘便强整面色,将目光移回堪舆之上。
虫达说的没错。
齐都临淄与梁都睢阳,其直线距离便超过了一千里。
若算路程,恐怕齐军要跨越一千五百里以上的距离,才能抵达睢阳。
哪怕按最悲观的‘齐军一路武装游行,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且保证按汉室郡兵每日五十里的标准行军来推算,叛军也要起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睢阳城外。
一个月的时间,刘弘可以做很多事情——即便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天。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切断叛军和匈奴人之间的道路,避免匈奴人在这种情况下横叉一脚,使本就混乱得局势再添一份混浊。
思虑良久,刘弘面色一沉,下达了自站起之后,未央宫所发出的第一道命令。
“着匈奴使节觐见,以商代王女嫖外嫁匈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