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
时值九月年末,新年在即,一年一度的大朝仪,已经在长安有司安排下,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准备工作。
按照惯例,除三年一朝长安的诸侯王之外,其余所有彻侯勋贵、隐退老臣、宗亲外戚,都将在九月陆续赶达长安,准备参加年初的大朝仪。
实际上,只要不是和天子关系太差,诸侯王也大概率能得到特召,并在九月赶到长安。
诸侯、宗亲云集长安,作为刘氏宗长的天子自是要于未央宫中举行家宴,和亲戚们客套几句,联络一下关系,并在天下人面前做出‘宗亲和睦’的表现。
但今年,刘氏诸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从封国来到长安了。
参与叛乱的齐王一系自不用说;淮南王刘长,此时在汉室版图最南方,估计正对着称帝的赵佗一顿胖揍!
即便刘长有空,在如今函谷战火为熄的情况下,关东诸侯从函谷进入关中的道路也已被堵死。
故而,刘弘今日在未央宫摆的家宴,倒确确实实有一丝‘家宴’而不是‘宗宴’的意思了。
诸侯之中,只有即将移封梁地的代王刘恒到场;刘氏宗亲,也只有楚王之子,当朝宗正刘郢客、代顷王刘喜之子,吴王胞弟德侯刘广、因刘弘之故而没能成为赵王的刘遂,以及宗正刘不疑等寥寥数人。
太后张嫣则是在代王太后薄氏的搀扶下走到上首坐下,不时于薄氏交谈着什么。
该到的人都已到齐,早已在偏殿等候消息的刘弘,也终于得以入殿。
“父王~”
“母后~”
刘弘的脚刚踏入殿内,身后就钻出四只小崽崽,晃荡着朝殿内跑去。
看着这一幕,太后张嫣面上也是流露出罕见的温笑:“淮阳王、常山王、梁王亦是丈夫了,确当赴家宴。”
张嫣调侃之语,顿时惹得众宗亲发出和善的轻笑,反倒是代王刘恒一副‘敢怒不敢吼’的样子,等小儿子跑到身边,赶忙就胳膊拉过来,在小刘武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两下。
“几旬未见,竟已这般跳脱!”
“陛下当面,怎可如此不识礼数?”
看着父亲突然大发雷霆,屁股上又传来些许痛意,本满怀期待跑来,想要跳进刘恒怀中的小阿武顿时一噘嘴,回头向着刘弘方向跑去。
“陛下~”
只见小阿武一头囊在刘弘腿上,哭嚷道:“父王不要阿武啦~陛下为阿武做主啊~”
“呜···”
见小伙伴受了委屈,已经跑到张嫣身旁,正埋头撒娇的三位小诸侯嗡时一愣,将呆萌的目光撒向刘弘,不时眨巴两下大眼睛。
看着历史上的梁孝王,此刻正嘶嚎着抱住自己的腿痛哭,不时左右转脸,将鼻涕眼泪擦到袍腿上,刘弘只得苦笑着的蹲下身,从腋下将小刘武抱起,来到了刘恒身边。
“阿武久居长安,不见王叔久矣;又尚年幼,王叔何必如此严苛?”
说话间,刘弘只带着温和的笑容,小心将怀中的小梁孝王放下,轻轻揉了揉刘武的脑袋:“阿武莫哭,吾刘氏男儿,流血不流泪。”
闻言,小阿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倔强的洗了洗鼻子:“阿武不哭,阿武乃刘氏丈夫!”
憨态可掬的模样,惹得殿内再度响起一阵轻笑。
一阵温声笑语之中,刘弘亦是浅笑着来到张嫣身旁,规规矩矩拱手一拜:“儿拜见母后。”
刘弘一拜,倒是把张嫣身旁的薄氏给吓的慌忙起身,手足无措的低头战到一旁,见此,刘弘亦是温言道:“王太后若拘谨,可安坐代王之侧。”
闻言,薄氏稍出一口气,正要拜谢,就闻张嫣稍有些不快道:“代王太后,乃高皇帝妻也;皇帝如此待之,何彰吾汉家之孝道?”
刘弘却并未因此感到不快,只顺从低头道:“母后教训的是···”
见刘弘如此恭敬,张嫣也不好再摆脸,只温柔的来过薄氏的手臂:“于吾侧至席,王太后坐吾侧便可。”
闻言,刘弘仍旧是那副恭顺的模样:“喏···”
没等刘弘直起身,一旁的王忠就已和李信合力抱来筵席、案几,在御案侧安置出一席。
见张嫣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刘弘这才再拜,与张嫣一同坐到了御榻边沿。
“年关将至,大朝仪亦近矣;诸般杂事,当劳诸位宗亲之处甚多。”
说着,刘弘举起酒樽:“朕先敬诸宗亲一爵,以谢诸位。”
原本稍趋严肃的氛围,却因殿下传来的一声稚嫩的斥责烟消云散。
“寡人亦宗亲,何故不为寡人酤酒?”
言罢,方才被侍女抱入席中,年方不过六岁的淮阳王刘武抬起头,眉头紧皱着向刘弘打起了小报告。
“陛下!此奴不为寡人酤酒!”
嗡时间,整个殿内都响起温馨的畅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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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该扯的家常也扯过了,客套话也都说尽了,剩下的,就是一些蕴含政治话题的内容了。
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以及历史上的梁孝王刘武四只小崽崽,已经被宫中寺人带了下去,不知又到哪里去玩耍了。
太后张嫣也借口不胜酒力,早早带着代王太后薄氏退席,到后殿说着妇人之间的体己话。
殿内剩下的,就都是成年皇族,真正的刘氏宗亲了。
至此,刘弘也是稍稍敛起笑容,将殿内婢女寺人尽皆挥退,只留一侍郎护卫左右,便开始进入正题。
“许久不见,不知王太子近日可好?”
说着,刘弘便将温和的目光,移向正闷头喝酒,根本不敢于左右言谈的刘恒身上。
大半场家宴下来,刘恒都是这副模样——只要不是刘弘问起,就绝不主动说话;也不去找其他人敬酒,只独自坐在案几前喝闷酒。
时间久了,就连宗正刘郢客都有些看不下去,只能上前问候两句,与刘恒对饮一杯。
其他人不敬刘恒,自是必然——刘广、刘遂二人作为宗亲,自然是对刘恒乃至于代王一门受到的恩宠感到嫉羡,故不愿交谈;刘不疑身为朝臣,也不好与诸侯来往。
若非刘郢客身负宗正之职,背负‘维护老刘家团结’的任务,恐怕整场家宴下来,刘恒都要独一一人饮酒醉···
至于刘恒为何不主动与他人交谈,这就是刘弘满意的地方了。
作为历史上的文帝陛下,刘恒别的不说,规矩这一点,那是一点儿没得挑。
开宴前,小梁孝王不过是稍有些失礼,甚至完全挨不上逾矩的地步,刘恒就是那副惊恐的模样。
就连刘弘求了情,也只得到刘恒‘礼不可废’作为回应。
如今,代王一门算是彻底被刘弘绑上了自己的战车,刘恒与其他宗亲保持距离,以避‘勾结朋党’之嫌,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果不其然,饶是已有些微醺,刘恒仍不忘规规矩矩一拜:“承蒙陛下挂怀,太子无恙;太子得陛下旬月教诲,归代便屡有老成之言,臣代太子谢过陛下~”
闻言,刘弘堪堪忍住拍案称绝的冲动,淡笑着点了点头。
——若是在后世见到刘恒这样的人,刘弘必然会啧啧称奇的点评一句:嗯~是个当官儿的料。
暂时将心中思虑放在一旁,刘弘面色稍一正,眉宇间甚至带上了一丝戾气。
“贼子陈平,竟行金贿买宫中史官,至王太子习读之所行刺,朕每念及此,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陈平作为丞相,却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录入刘氏天子世代罔替的‘黑名单’当中;但其不得为外人道,只是出于刘汉政权形象的考虑,以及朝臣百官的感官。
在自家亲戚面前,陈平拿点腌臜事,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幸王太子得祖宗庇佑,方未使代王痛失爱子。”
“若非如此,朕恐抱愧终生,纵九泉之下,亦不敢面高皇帝之灵矣···”
见刘弘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模样,众人虽有些疑惑,也只得开口宽慰道:“此皆陛下之德,先祖之佑···”
怎料刘弘话头一转:“朕言与代王移居睢阳之事,未知代王可筹措妥当否?”
嗡时间,众人皆噤口不言,装作一副淡然的模样,实则均竖起耳朵,等候刘恒的回答。
移封代王为梁王?
——此事,还从未听人说起啊?
听陛下这意思,此事还由来已久?
就见刘弘稍一叹息,便语带萧瑟道:“岁初,吕氏逆贼为祸长安,虽为朝中老臣所镇,然陈、周二贼自此起势;哀王更以兵叩关,险颠覆吾汉家宗庙社稷!”
心有余悸的说着,刘弘面色稍一暖:“幸有代王得在,方式哀王之贼念未得成行;朕得保宗庙,代王之功,朕时刻不敢或忘!”
“待诸事毕,哀王归国,朕恐关东诸侯复行哀王事,便曾以移封之事言与代王,欲以代王镇关东门户。”
“怎料朕一时之怠,齐悼惠王诸子复起兵于关东;硕大梁国勿王守土,叛军一路无阻以抵睢阳城下。
“若非大将军率军出关,固守睢阳,只恐此刻···”
说到这里,刘弘逐渐哀伤的语气陡然一厉。
“齐王一脉,尽皆逆贼矣!”
咬牙切齿的环视着殿内众人,刘弘不容置喙的判决了齐王一门,在刘氏宗亲中的判决书。
“待乱至,齐王宗嗣,必不复存!”
看着刘弘凶神恶煞,恨不得真要生吃刘肥一家子,众人自是惶恐一拜:“伏唯陛下作威作福···”
见众人毫无异议,刘弘方才安下心来。
——一家诸侯,先后两代君主,在短短半年之内两次反叛,武装对抗中央!
这种事,别说是发生在汉朝了,哪怕是发生在号称‘网开三面、泽及鸟兽’,距今还要早一千多年的商汤一朝,也必然是十死无生!
即便刘弘是穿越者,也无法接受如此**裸的‘家族谋逆传统’,在自己的政权时代传递下去。
所以齐王一门,注定要在三世齐王刘则手上断绝宗祠,且绝无‘存亡断续’的可能。
话虽如此,但具体操作起来,此事也不是绝对的名正言顺,绝对的畅通无阻。
历史上,文帝刘恒在淮南王刘长谋逆,人证物证确凿的前提下,将其流放蜀地,最终让刘长饿死在囚车之上,是个什么结果?
前后足足十几年,那首儿歌从未消失在长安街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chong);兄弟二人不相容···
为了洗清自己‘馋淮南国国土’的嫌疑,刘恒最终甚至不得不将淮南国国土,连同周边一圈,都封给刘长的儿子们——封刘安为淮南王;刘勃为济北王;刘赐为衡山王;刘良为东成侯。
——刘恒这还只是杀了刘长一人,而不是杀全家!
——也还不是刘恒亲手杀的!
如今,悼惠王诸子同样是谋逆,如果刘弘真想当然的直接废黜齐国,化为郡县,将悼惠王的十一个儿子统统杀死,那会有怎样的结果?
只怕关东诸侯一时间都将同仇敌忾,合力阻止长安发来的所有命令进入国土!
说白了,继承秦法而设立汉律的汉室,于秦最大的一处不同,就是秦法度严苛,而汉律法度严明。
严苛-严明;一字之差,便使秦二世而亡,享国不足十五载;汉传延足二十余世,坐拥江山四百余年。
究其根源所在,便是相较于秦法的冷酷无情,汉律多了一丝人情味,多了一丝包容,和可商量的余地。
即便到了后世,华夏社会仍旧难以摆脱其‘人情社会’的实质;更何况是这两千年前的汉室?
归根结底,汉室的时代文化背景,根本不具备完全‘法制’的条件,而是更适合在‘法制’的原则性基础上,施行适当的“人制”。
就如同后世妇孺皆知的杀人者死,在汉室,却有一则例外:为父母双亲、宗族友朋报仇血亲者,可酌情减轻责罚乃至于免除责罚。
再比如:后世绝无商量余地的违法犯罪,在此时也有一些变数:犯罪动机是什么?
如果是贪图财物而偷盗,自然是剁手跺脚;如果是生活所迫,虽也难逃责罚,但终归有些同情分在,还有转圜余地。
可倘若是家中贫困,父母病卧,儿女出于孝心而无奈偷盗,以偷来之物呈于父母病榻之前,再坦然自缚于官府外,那非但不会被治罪,反而会被官府当成典型大肆宣传,成为百里八乡有名的孝子!
在汉室成为孝子的回报,自是不用赘述;就连那家被偷盗的受害者,都可能会为了名声,‘大方’撤诉。
官府也会为了显现自己的担当,而拨出钱款赔偿受害者的损失。
在这样的汉室,百姓可以接受法律被破坏,甚至可以接受秩序被践踏,但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亲人之间自相残杀。
现在,刘肥的儿子们正耀武扬威,带着几十万人马在函谷关外兴兵作乱,百姓自会咬牙切齿的说:害得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刘肥的儿子们不得好死!
但等战争结束,十几辆囚车排成队驶入长安城,百姓又会怎么说?
——哎呀,这就要断了香火呀?
太残忍了···
陛下,都是亲戚,何必这么苛刻呢?
不会有人记得那十几辆囚车里的,是祸乱天下的逆贼,是导致天下生灵涂炭的凶手。
人们只会记得:那十几辆囚车,将刘肥一家所有的血脉押进了长安,并等候天子的制裁。
真到了那时,刘弘怎么办?
要做铁面无私的包青天,大义灭亲?
这还只是民心民意的考量。
——宗亲内部会怎么想?
——关东诸侯会怎么想?
只怕这边刘弘还没开口,关东就要涌现出无数儿歌了···
出于这些目的,刘弘才组织了这场家宴,以试图在宗族内部,对齐王一脉的处置结果达成共识。
这从与会众人的身份,就能看出端倪。
代王刘恒——淮南王之兄;刘郢客——楚王之子;得侯刘广——刘濞之弟;刘遂、刘不疑——赋闲宗亲。
虽只寥寥几人,却将刘氏诸侯尽数包含在内,宗亲中各类团体都有代表出现。
只要与殿内这几人,就诛杀齐王一门达成共识,那刘弘就不用背负‘相残宗亲手足’的污名了。
代王太子遇刺,可以往齐王一家头上扣;这样一来,代王、淮南王与齐王一门就是‘血仇’,力主诛灭,就是顺天应命,顺理成章。
楚王在宗室内辈分最高,只要刘郢客代替楚王点头,就等于‘刘氏内部高层就此事达成共识’。
刘濞算刘氏旁支;刘广替他哥点头,就等于‘其余宗室诸侯同样无法忍受齐王一脉’。
再加上刘遂、刘不疑代表赋闲的宗亲点头,就可以促成‘刘氏宗亲,除天之刘弘外皆请诛齐王一脉’的局面。
如此一来,齐王一门被诛,就不再是刘弘相残手足,而是齐王一门恶赢满贯,以至于到了整个刘氏宗族都无法忍受的地步!
到了那时,刘弘再上演一出三请三辞,然后挥泪杀一户口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百姓也会思考:所有亲戚都恨到想杀他们,这齐王一门,究竟得有多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