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二人到凉亭后不久,太后张嫣和代王太后薄氏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不远处。
“拜见母后、王太后。”
“参见太后,拜见母后。”
二人齐齐一拜喏,两位太后便各自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了凉亭之内跪坐下来。
不多久,在未央宫内同习经书(一起玩耍)的小崽崽们,也都在宫女寺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凉亭内。
一时之间,凉亭周围被浓浓的田园气息所充斥。
“好,好···”
看着几个小崽崽在身旁玩耍打闹,不时向自己撒着娇,张嫣难得露出和蔼的笑容,爱怜的抚摸着小崽崽们的脑袋。
嫁给刘盈时,张嫣还太小;等张嫣年纪稍长,丈夫刘盈又撒手人寰,独留张嫣以十四岁的年纪,成为这汉家江山的太后。
若要说张嫣这一生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为丈夫刘盈生下一儿半女,在被丈夫留在这人世后,孤独一人而不能享受儿子绕膝的欢乐。
而此刻,看着几个并非自己所生的‘儿子’在身边嬉戏,张嫣心底深深埋藏的遗憾,尽皆化作浓浓的爱怜。
连带着望向刘弘地目光,也是不由柔和了起来。
——要说张嫣现在最心疼谁,那无疑便是眼前这个年不过十五,就坐在皇位上号令天下的大儿子了。
在丈夫死后,张嫣以为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即便是在先皇在位,亦或是眼前的‘刘弘’登基后,张嫣的看法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但自从年初,朝中大臣联合关外诸侯肃清吕氏,皇帝儿子差一点被推下大位,自己也被周勃、陈平等人软禁在深宫后,张嫣心中的想法,就开始有了些许改变。
直到刘弘痛哭流涕的跑到身边,甚至在面前跪哭昏厥,张嫣才反应过来:自己再惨,也惨不过皇帝儿子啊···
无论谁登上皇位,自己也能凭借‘太后’的身份,起码在深宫中安享余生;但皇帝儿子,才是天底下最苦的人呐···
后来,随着对往事的了解愈发深刻,张嫣对刘弘便愈发心疼起来;当刘弘在临行萧关时跪在身前,声泪俱下的交代自己‘若事有不遂,便往高庙避祸’时,张嫣内心深处那道名为‘不是亲生的’的防线,终于轰然倒塌。
自那时起,张嫣就再也没有想过‘刘弘不是我亲生的’这个问题;刘弘侍张嫣如亲母,张嫣也将刘弘,看做自己与丈夫刘盈所生的血肉。
看着儿子整天为了陈平、周勃等人伤神,为关东作乱的悼惠王诸子烦心,张嫣顿时涌现出在面对这种情况下,几乎所有母亲都会涌现的想法:儿子这么辛苦,我却帮不上忙,我真是没用···
好在有袁盎宽慰,张嫣才克服了这种愧疚感: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实在不行,就帮儿子把宫内这一亩三分地管好,也好让刘弘少费一些心神,多得半刻安歇。
对刘弘如此,对于其他几个小崽崽,张嫣自也是开始逐渐接纳:常山王刘朝,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三个小崽崽,已经逐渐向着‘太后贴心小棉袄’的方向高速迈进。
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淮阳王刘武,可谓在兄弟四人中恩宠最盛!
不知是不是因为最小的儿子最受宠,小刘武一声声娇糯的‘母后’,在张嫣听来格外动听。
“母后~陪阿武嬉戏嘛~”
看着刘武摇晃着张嫣的手臂,刘弘不由淡笑一声:“见阿武这般模样,儿可甚为羡妒啊?”
说着,刘弘还略带戏谑的来到张燕身边,作势要拉张嫣的手臂,却见小淮阳王稍一犹豫,终是咬牙钻入了张嫣怀中。
“陛下仗势欺人,要抢走母后!”
一声稚嫩的抱怨,顿时惹得凉亭内被一阵欢声笑语充斥;就连代王太后薄氏,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
见此,刘弘只淡笑的将手轻轻拍在刘武头顶:“往日不精习经书,竟敢言朕仗势欺人?”
兄弟二人之间的亲密互动,使得张嫣也暂时放下了严肃;见刘弘地手向小儿子的头上挥来,不由伸手轻轻一拍。
“当吾之面,竟也敢欺阿武?该打!”
娇嗔着为小儿子开脱一句,张嫣不由会心的笑了起来,那如天空般洁白无瑕的眼眸,也已随着笑容而眯成两轮弯月。
“阿武乖,母后随阿武游玩可好?”
轻笑着起身,又温柔的安抚好剩下几个小崽崽,张嫣不由宛然一笑:“王太后不如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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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亭柱上,看着不远处张嫣和薄氏同小崽崽们嬉闹的身影,刘弘稍有的感觉到些许轻松和惬意。
“母慈子孝,诚乃一家之幸啊~”
刘弘一声感叹,亦是惹得刘恒不由放松下来。
“百姓农户之家,慈孝则家安;诸侯王相之家,如此则国安。”
说着,刘恒一声安心的长叹:“陛下仁孝,太后慈善,此则为社稷之福,天下之幸啊~”
闻言,刘弘亦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淡笑着回过身:“王叔所言有理。”
言罢,刘弘便不着痕迹的跪坐回亭中。
常言道:帝王无家事。
倒也不是说,身为帝王就没有家庭,或者家里不会出事;而是作为君王,基本不会有太纯粹的‘个人时间’和空间。
就拿今日来说,皇太后、王太后与天子以及多为诸侯王共聚于宫中,以一种纯粹家宴的性质述说亲情,其本质就是一次亲戚之间的走动。
但作为君王,刘弘却无法将这当成一场纯粹的家宴,亦或是亲戚之间述说亲情的契机。
对此,非但刘弘有明确的认知,刘恒、代王太后,乃至于借机走开了些,为刘弘和刘恒二人留下交流空间的张嫣,心里也十分明白。
待刘恒也坐回亭内,刘弘稍客套两句,便进入了进入的正题。
“待关东乱平,最晚不过岁首,王叔便当移封睢阳。”
“不知于梁国之事,王叔所知者为何?”
听闻刘弘提起此时,刘恒也意识到接下来的对话属于‘正事’范畴,面色便稍一肃。
“移封之事,乃陛下恩幸臣;臣感念之余,却未作他想。”
“及至移封后当如何,臣愚昧,正欲请陛下明示:臣为梁王,当以何为重?”
说着,刘恒正了正衣冠,旋即郑重一拜。
从代王异封为梁王,对于刘恒而言,绝对算得上是天降大礼包,奖品丰厚程度,仅次于历史上的‘天降皇位’!
诚然,梁国领土不到代国一半,但对于此事的诸侯王乃至于彻侯而言,重要的从来不是封土的大小,而是人口!
准确的说,是有多少土地可耕作,有多少人口可用于耕作,从而为领主创造更多财富。
——酂侯食邑万户,平阳侯食邑万六百三十户,依旧无法影响酂侯为‘开国第一侯’!
究其原因,则是因为酂侯国的可耕作土地面积、水利、气候乃至于土地产量,都高于平阳侯国。
简而言之:酂侯国那一万户人家所能贡献的财富,比平阳侯国那一万零六百三十户要多很多。
对于彻侯而言,最重要的是可耕作土地面积;而对于诸侯王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彻侯封国有多少土地可耕种,是几乎无法改变的事实;固定的可耕作土地面积下,人口的重要性并没有那么高——只要有足够的人种好这些地就可以了。
但对于掌握庞大资源的诸侯王而言,可耕作土地面积,并非不可改变。
多山?
挖山!
多沼池?
填沼池!
为了提高可耕作土地面积,诸侯王可以做出许多彻侯没有能力做到的事。
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人口。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那其他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道路不同,可以凭借人口铺设道路;田亩稀少,可以组织人口开垦。
就连‘国家战略位置危险’这种问题,也可以从庞大的人口基数中得到答案——更大的人口基数,意味着更多、更优质的兵源!
而梁国与代国最大的基础不同,尽皆于这些诸侯王的命脉息息相关。
代国地处北墙边界,土地稀薄,气候恶劣,人口稀少——汉律中,甚至有因为土地贫瘠,而照顾代国的税收政策。
梁国则位于函谷关外,气候适宜,土地虽称不上肥沃,但相较于就连税收都受到照顾的代国,无疑是好很多。
而封建时代,造成人口自然流动最大的影响因素,便是土地和气候。
百姓不愿意迁至代国,其主要原因并非是代国地处边墙,而是因为代国的土地产出不多。
反观梁国,位于函谷关外,肩负着‘关中门户’的重任,其战略意义丝毫不亚于代国;但梁地肥沃的土地,仍旧是的关东人口不由自主的汇集,在梁国境内安家扎根。
即便不考虑这些现实因素,光是刘弘将刘恒从‘远长安数千里’甚至‘远关中千里’的代国,迁至近在函谷关外的梁国,也足以证明其亲近,和信重之意。
——相较于北墙出问题,汉室君王更担心的,无疑是关中出问题。
而梁国作为关中与关东之间的缓冲地,其战略重要性在君王心目中,甚至远高于边墙安危!
边墙出了问题,顶多就是伤筋动骨;可弱受梁国出了问题,那只怕整个政权都要动摇根基!
这种情况下,刘弘将刘恒从北墙的代北,迁至肩负关中安危的梁地,任谁知道此事,也都会说一声‘天家叔侄友恭,天子以代王为肱骨’。
得了刘弘如此大的恩惠,刘恒自然也要展露诚意:陛下你说,我做了梁王之后,应该怎么做事?
闻言,刘弘也是面色一肃:在关东诸侯尚存的情况下,梁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王叔当知,于吾汉室而言,北方匈奴不过疥癞之疾;而关东诸侯,则为心腹大患!”
毫无愧疚感的将几十年后,晁错在《削藩策》中提出的论点盗用,刘弘便将自己的打算陆续道出。
“太祖高皇帝之时,异姓诸侯为祸天下,高皇帝只得以长子王齐、幼弟王楚、兄子王吴,却仍致异姓诸侯皆叛,至今,为长沙一脉独存。”
“异姓王灭,而今宗亲诸侯,亦渐起不恭之心。”
给出一个‘没说你’的眼神,刘弘继续道:“前有哀王兴兵,同陈、周二贼祸乱天下,以诛吕之名,行篡位之实;后有今之悼惠诸子,欲效仿哀王所为,徒使生灵涂炭。“
“楚王薨故,太子郢客将即;然郢客年岁亦长,其子又多顽劣。”
“吴王濞虽尚恭,然吴地远关中数千里,亦或使濞渐生不轨之心。”
“燕王信,曾为高皇帝侯以‘羹颉’之名;今虽得王,亦不免暗藏怨念。”
说着,刘弘略一犹豫,终是补上了最后的忧虑:“淮南王长,虽乃吕后亲养,于朕稍亲;然朕年齿尚幼,亦不敢不防···”
言罢,刘弘满是哀愁的拱手一拜:“吾汉室宗亲诸侯,朕信重者,独王叔一人而已!”
“梁国,实负关中之安稳,朕,亦唯愿以王叔王之!”
说着,刘弘对着刘恒郑重一拜:“朕之心中,万望王叔莫负···”
见刘弘如此作态,刘恒亦是赶忙起身,长身一拜:“陛下信重,臣必不敢负;唯肝脑涂地,以效陛下恩德!”
听到刘恒做出承诺,刘弘面上才流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点了点头,刘弘便示意刘恒坐下来。
“就国于梁,王叔当首重者,当为军!”
毫无掩饰的将自己的战略意图道出,刘弘不顾刘恒略有些担忧的面色,继续道:“王叔之务,唯安固梁地,以慑关东诸侯,使其纵欲反,亦不敢反也!”
略带些戾气,道出这句霸气的宣示,刘弘稍停片刻,等刘恒将这句话消化完。
见刘恒目光中逐渐流露出坚定,刘弘才点了点头,语气也稍稍回暖。
“待乱平,吴、楚二国皆当一分为二;及至其余诸国,则当推恩为上。”
见刘恒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刘弘不由解释道:“推恩者,乃以诸侯之土,尽封其诸子为王侯!”
“若淮南薨,则淮南国一分为四,以王淮南四子。”
“待日后,吾汉家诸侯,当皆行此策;断无转圜余地。”
言罢,刘弘正欲再言,就见刘恒面色不自然的带上了一丝疑虑。
刘恒这个反应,倒也没有出乎刘弘地意料。
推恩策好不好,自是浅显无疑;但若说有这么一类人,会觉得推恩策一点都不好,那无疑便是推恩的目标:诸侯王。
而同样作为诸侯王的刘恒,在听到这样一种名正言顺肢解诸侯国的决策时,必然会下意识地抗拒。
说实话,刘恒没有直接开口反对,而只是露出一个稍有些担忧的表情,已经是很给刘弘面子了。
但这种事,是刘弘无论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的。
无奈之下,刘弘只能悄悄将话题转开。
“王叔当之,今齐贼久陷于睢阳,粮草、辎重皆不足。”
“若朕所料无差,不日,贼或当另寻他法,以图敖仓。”
闻言,刘恒终是强自从‘推恩策’的阴影中暂时走出,不由为刘弘的未雨绸缪惊为天人。
——当刘弘提出将敖仓内的存粮搬入长安的时候,只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曾想有朝一日,敖仓居然会有陷落的可能!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刘弘提前搬空敖仓的做法,无疑与后世演绎中的诸葛丞相有的一拼!
再将视角移回‘齐王大军或欲至荥阳’一事上,刘恒不由有些困惑起来。
“陛下之意?···”
闻言,刘弘稍叹一口气,分析道:“今敖仓虽无粮,然淮阳守仍于荥阳;贼攻之,则恐有城破之虞。”
“便是让城西撤,淮阳守卒不过万五,然贼二十万余。”
说着,刘弘长叹一口气,方道:“朕担心,贼于敖仓取粮无果,或恶胆横生,叩关函谷啊···”
发出一声忧虑的感叹,见刘恒仍有些绕不过弯来,刘弘也只好直言。
“朕意,王叔莫如遣心腹之将,携代**以至荥阳,援淮阳守,以图早平贼乱。”
“如此,王叔也好早日就国,以安梁地。”
闻言,刘恒终是听明白了刘弘的打算,稍一拜:“依陛下之见,当以何人为将?”
刘弘顿然一笑:“朕当面,王叔莫要藏私至斯啊~”
“王叔母舅薄昭,不就一威武将才?”
听闻刘弘如此调侃,刘恒也值得讪讪一笑:“陛下圣命···”
正欲就代军支援荥阳的细节,向刘弘请求指示,就闻亭外传来一阵娇糯的哀怨声。
“父王~”
就见历史上的梁孝王刘武,迈着小短腿跑进凉亭之内,嘴角高高撅起,看了看一旁的刘弘,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满是委屈的模样。
张嫣、薄氏和几个小崽崽也都回到了凉亭之内,见刘武这般模样,也是不由困惑起来。
“阿武可是受了欺?”
刘弘缓缓蹲下身来,向小刘武一声询问,就闻刘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着刘弘哭诉道:“大阿武欺小阿武1,言众伴读,唯小阿武非为王~”
“哇~”
刘武哀嚎声一处,一旁的刘恒面色嗡时一白!
正欲跪下,却被刘弘一个眼神给制止。
一旁的薄后虽不至于如此,面色也是染上了一层焦急。
却见刘弘稍一思虑,佯怒的望向一旁的淮阳王刘武:“可是阿武非王,尔便不与阿武为伴?”
言罢,刘弘不等幼弟届时,便不由分说的抱起了小梁孝王。
“那次后,阿武便是吾汉家的代王了!”
说着,刘弘还不忘怜爱的望向怀里的小刘武:“阿武可愿继代王之志,为吾汉家镇守北墙?”
看着眼前眉慈目善的刘弘,再看看一旁面色苍白的父亲,刘武懵懂的点了点头,略有些不安的望向了一旁的小崽崽们。
“小阿武也是王了,大阿武别气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