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作为汉高祖刘邦封给长子刘肥的封国,其国土可谓辽阔无比。
在刘肥初为齐王之时,齐国领土便有七十余城!
刘邦驾崩后,刘肥受天子刘盈相召,在宴席上得罪吕太后,险些被一杯毒酒送去见老爹刘邦之时,刘肥将城阳郡割出,给吕后与刘邦的长女鲁元公主为汤沐邑。
短短一年之后,刘肥又割出济南郡,给吕后之侄吕台做封国,号吕国。
在之后,刘肥又割沿海之琅琊郡,以为如今的琅琊王刘泽之封国。
即便是在失去这三个郡之后,如今的齐国,也仍旧坐拥胶东、胶西、济北、菑川、千乘、北海、东莱七郡,足五十余城。
而实际上,在鲁元公主、吕台相继死去过后,济南郡和城阳郡,也早已被重新纳入齐国版图。
——须知整个汉室,如今也才六十多郡!
齐国独自领其中九郡,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齐国九郡,琅琊一郡,这就是十郡;再加上北墙一线的燕、代、赵,关东的梁、楚、吴,以及汉室极南的长沙国···
天下六十郡,掌控在长安中央手中的,只十五郡而已。
这样的局面,显然与刘弘地意图相左——要想中央集权,中央与关东诸侯直接管辖的土地,起码也要达成七比三的比例,军事实力起码也要达到八比二。
所以,刘弘已经打算在刘恒移封梁国之时,将沛郡从梁国分离出来,转由中央直辖了。
梁国都如此,即将遭遇重大打击的齐国更是不用多说——除了临淄所在的齐郡,刘弘可谓是一郡都不想多给!
至于刘弘为何要因此前来长乐,则是因为:在汉室,每一道分封诸侯的诏命,都必须是太后诏谕!
在历史上的景帝一朝,太后窦氏就曾有过全权决定诸侯王人选的经历。
当是时,吴楚之乱爆发,作为‘从犯’的楚王一门,几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故事的主角,就是楚王刘交的两个儿子,当今楚王刘郢客的三弟、四弟二人。
刘交三子刘礼,在文帝一朝获封平陆侯,四子刘富则获封休侯。
在侄子刘戊跟随刘濞,发动吴楚七国之乱后,尚在楚国的刘富慌忙逃回长安,向景帝请罪,旋即被剥夺封爵。
但在晁错伏诛后,舆论却陡然一变:楚王反,休侯刘富力劝而不得,遂至长安请罪,堪称人臣典范呐?
景帝刘启一琢磨,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就又封了刘富为红侯,任为宗正。
事情到这里,本该就此结束,但问题却也恰恰出现在了刘富华丽泥转,从‘逆贼’转变为‘人臣典范’一事上。
吴楚之乱三月而平,吴国被削为郡县,楚国,就不适合划入中央管辖了。
若不然,天下必然会议论:吴楚反,莫非是朝堂图谋吴、楚之土,方逼反?
自然而然的,楚国的处置问题,就摆在了景帝刘启的面前。
不能废为郡县,那就只能再派个刘交的后代去做王;刘戊谋反自杀,刘戊的儿子们自然也躲不过一死。
父死子替不成,只能是‘兄终弟及’,甚至是再往上推:刘戊之父刘郢客无他子,只能从刘郢客的兄弟当中选。
刘交有七子,其长子,即首位楚王太子刘辟非,没能熬过老爹刘交,早早死在了刘交之前。
老二刘郢客,便是刘戊老爹,且独刘戊一子。
根据击鼓传花,立嫡立长的准则,继承楚国宗祠的,自然应该是刘交第三个儿子:平陆侯刘礼。
可是,在刘交四子刘富上演了这么一出‘大义灭亲’之后,事情顿时就复杂了。
刘礼为刘交之子中,且是在世的元王子中年纪最长者;刘富又是新鲜出炉的‘贤者’···
立长,还是立贤?
这个问题在当时,已经是第二次摆在景帝刘启面前了——太子刘荣年长,然其母不贤,该当如何?
无可奈何之下,景帝刘启只能将此事扔给太后老娘,窦太后处置。
最终,窦后还是决定立长,以楚元王刘交三子刘礼继承楚王之位。
刘礼继位为楚王,在位三年而亡,是为楚文王。
而刘富也同样在三年后去世,是为红懿侯。
实际上,别说是景帝不知该当如何了,哪怕景帝拿定了主意,最后的诏命,也依旧要由太后来下。
再结合汉家以孝治国的方针,也可以这样说:在诸侯王人选的决定之事上,太后具有一票否决权。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太后为了不和皇帝儿子闹别扭,都会顺从皇帝的心意。
即便对人选不满,也会温和的皇帝商议,当某一方说服另一方时,再下定论。
而现在,刘弘想要将坐拥九郡的齐国,削为仅一郡之地的‘新齐国’,自然也要跟太后张嫣沟通好。
尤其是在审食其刚在张嫣耳边,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的前提下,刘弘更要小心维护与张嫣之间的关系。
简单来说:削齐国,刘弘是必须要干的;但对张嫣,还是要温言相劝,陈明利弊。
这不——刘弘把老娘的闺蜜都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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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辇在宫门处停下,刘弘便同袁盎一同走下辇车,刚一抬头,就见张嫣的亲信宦官李信等候于宫门外。
看见刘弘,李信赶忙快步上前,稍一躬身:“太后闻陛下将至,特命老奴于此相侯···”
看着李信脸上毫不掩盖的阿谀,刘弘心中恶趣味陡然泉涌。
在老娘收获袁盎这个闺蜜后,李信在张嫣心中的地位。可谓是急转直下。
这倒是在刘弘意料之中。
——袁盎,可是能在历史上,拦住文帝刘恒的马车,指着文帝宠宦赵谈的鼻子,跟刘恒说‘陛下如此宠幸刀锯之余,可是臣等不足以效果?’的人!
这样一个人,在和张嫣成为闺蜜之后,劝张嫣远离宦官,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这从一旁,自李信出现那一刻,就将脸拉得老长的袁盎身上,就可以看出。
可问题在于:李信,是张嫣的心腹啊···
在太后那儿受了委屈,就来跟刘弘眉目传情?
如果李信是臣子,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良禽择木而息,不外如是。
可宦官这个群体,其本质是奴仆,甚至是私人奴仆!
李信千不该万不该,在失去张嫣的宠幸后,试图从刘弘身上扭转局势。
这个时代,对于奴仆最基本的一项要求,就是忠心!
失去了忠心的奴仆,距离失去性命,也就不远了···
心中默默为李信哀悼三秒,刘弘便面色如常的走向宫门。
——将死之人,不必多费心思。
即便不考虑这一点,李信的所为,也同样将刘弘推到了十分难堪的境地。
——母亲的奴仆都拉拢,这儿子做的,得有多不孝顺?
·
“儿臣参见母后。”
“岁初新年,儿愿母后青春永驻,千秋万年。”
来到长信殿,刘弘自然地带上了乖儿子的面具,满是乖顺的跪在了张嫣面前。
在朝中,刘弘需要做一个合格的天子,但在张嫣面前,刘弘不用再展现自己运筹在握的一面——在张嫣心中,刘弘只需要保证自己是合格的儿子,就足够了。
果不其然,张嫣闻声而娇嗔道:“皇帝又说笑了;哀家贵为大汉太后,当以雍容以面天下,谈何青春永驻?”
嘴上如是说着,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将张嫣尽数出卖。
见张嫣如此作态,刘弘也是暗自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新角色,张嫣已是全然适应。
至于那按捺不住的喜悦,倒是无伤大雅了——无论古今中外,那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永远年轻?
张嫣能昧着心,假装做出一副生刘弘气的样子,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心中如此想着,刘弘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嬉笑着来到张嫣身边,自然地拉过张嫣的手。
“儿忙于岁初朝仪之事,竟已有半旬未曾探望母亲,此儿不孝···”
“不知这几日,母后可还顺心?”
闻言,张嫣自是慈爱一笑,轻轻的将手放上刘弘头上,轻抚道:“哀家无事~”
“皇帝莅临神圣,临天下而治江山,自是多有忙碌。”
“如今皇帝已加冠,来日,只怕是忙碌更甚···”
说着,张嫣的语气便不由带上了些许萧瑟。
“哀家想着,莫不如叫皇帝勿再请长乐,也好多得片刻歇息?”
嘴上说着,张嫣面上虽满时淡然,但目光却不时扫向刘弘,窥探着刘弘地反应。
见此,刘弘如何不知张嫣心中所想?
无奈一笑,刘弘便执拗的摇了摇头:“国事忙碌,乃儿当负之重也;怎能因此不朝长乐,以尽孝道?”
“母后勿忧,儿得见母后,享母后慈爱,可是欲求不得呢!”
说着,刘弘还做出一副呆萌的模样,眨巴了两下眼睛。
见刘弘这幅憨态,张嫣噗嗤一笑,手指不轻不重的敲在了刘弘脑袋上。
“都已加冠成人,竟还如此顽劣···”
嘴上说着顽劣,张嫣脸上那饱满的姨母笑,却是让刘弘稍稍安下心来。
——审食其那件事,虽未对刘弘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却也在刘弘和张嫣这母子二人之间,悄然埋下了一颗种子。
虽然张嫣拒绝了以‘天子未壮’为由掌握监国之权,但免不了在某些有心之人的劝说之下,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
比如说:皇帝儿子加冠亲政了,会不会不再需要我这个太后母亲了?
若是刘弘不管不顾,那这颗种子就有可能在将来,成长为刘弘和张嫣之间挥之不去的间隙。
这个间隙,在正常的时节自然不会有什么负面作用,顶多就是心里别扭罢了。
但等今后,刘弘大权独揽,大刀阔斧建功立业之时,就会显现出其效用。
若刘弘再遭遇一次失败,就很可能导致东宫不稳,从而使刘弘地皇位动摇!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刘弘都必须保证:自己和张嫣之间的政治联盟,必须牢不可破。
原因再简单不过:任何人,在面对一个有能力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人时,都会乖乖地讨好,乃至于阿谀奉承对方。
将这枚小小的钉子从张嫣心中拔出,复又客套两句,刘弘便直入正题。
“儿今日前来,本不该言及国事;然悼惠诸子之事,儿臣实无定夺···”
略有些愧歉的道出开场白,刘弘便将目光,移向一旁的袁盎。
“悼惠诸子之乱,已近平息;然齐国宗庙之定论,朝堂诸公所言者各异。”
“公卿皆以为,齐王一门先后二王皆反,当去其国,毁其祠!”
“儿百般苦劝,终劝得公卿存齐宗庙;然齐王之选,万不可再以悼惠之后嗣遴之。”
说着,刘弘便转过头,望向袁盎:“儿意以赵幽王之子遂,即齐之宗祠,然袁中郎又谏,言及削夺齐土事···”
言罢,刘弘便满是愁苦的望向张嫣:“此事,儿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故此前来,以闻母后教诲。”
刘弘话音刚落,张嫣的面色顿时一紧,旋即挂上了一抹极其不自然的淡笑。
削夺诸侯土,这在后世人看来,或许只是个不痛不痒的罪名。
但在汉初,这项罪名,几乎不亚于天子脚底流脓,贪婪无度,上比商纣,下比夏桀!
在历史上的吴楚之乱中,‘妖言劝谏天子谋夺诸侯土’,便成了晁错‘蛊惑圣听’的罪证!
叛乱诸国打起的大义旗帜:诛晁错,清君侧,其深层逻辑也是‘杀死劝天子抢走诸侯土地的贼子,还天下朗朗乾坤’。
至于诸侯坐大对政权稳定的影响、国土私有对阶级矛盾的激化,则鲜有人关心。
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百姓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最直观摆在眼前的结果。
如吴楚一打起‘诛晁错,清君侧’的大旗,天下百姓就都以为,天子身边出了个大奸臣!
等刘启忍痛腰斩晁错,以此劝叛乱诸国回到自己的国土,诸侯却并没退兵时,百姓就看透了叛乱诸侯的真实面目:什么清君侧,这帮人是在造反!
现在也一样:刘肥的儿子们一起兵,天下人自然而然的以为,皇位上坐着一个非刘姓的伪帝。
当代王太后薄氏的‘证言’传出,叛军的遮羞布才宣告破碎。
但即便如此,刘弘要想直接将齐国从九郡五十余城的大国,削减为一个仅一郡,满共不过七城的弹丸小国,也必然会面临‘谋诸侯土’的嫌疑。
——在历史上,就是因为这个指控,景帝才没能将楚国废为郡县!
而如今,同样的问题摆在了刘弘面前。
刘弘想出来的办法,就是通过张嫣之口,将削齐国土的事做成既定事实!
等舆论涌起‘天子谋齐国封土’的言论时,刘弘也可以满是无奈的扔下一句:这是太后的决定,朕身为人子,能怎么办呢?
要想让张嫣心甘情愿的背下这口锅,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张嫣清楚地意识到,齐国封土非削不可!
这个事,刘弘没能想出太好的办法。
所以~
袁盎就出现在了殿内。
话说到这里,刘弘已经不打算在插手了——如何劝说张嫣,全由袁盎自己去头疼。
劝好了,高官厚禄伺候之;劝不好···
“要是劝不好,就给太后做一辈子闺蜜去吧!”
满是恶意的一声心语,刘弘便将满是恶趣味的目光,撒向一旁的袁盎。
只见张嫣僵笑片刻,终于望向一旁的袁盎:“悼惠一门连反二王,此乃大逆不道;然其封土···”
“还请中郎解惑:齐国宗庙,既当以幽王子遂继之,又为何要削齐之土?“
说着,张嫣不忘稍回过头,望向刘弘:“中郎莫非不知,图谋诸侯土,此乃陷皇帝于大不义?”
闻言,袁盎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和善的笑容,躬身一拜,便开始侃侃而谈。
“太后当知:哀王谋逆者何?今悼惠诸子复反者何?”
待张嫣下意识摇了摇头,袁盎便稍昂起头:“臣愚以为,哀王之反,乃陈、周诸贼妖言蛊惑,虽罪无可恕,亦情有可原。”
“此,亦乃陛下宽待哀王,许哀王复归齐国之因?”
说着,袁盎向着刘弘稍一拜。
待刘弘缓缓点头,袁盎话头一转:“然悼惠诸子之反,却非为妖言,乃尽为私欲也!”
“反未起之时,朝堂正议裂齐城阳郡,以王朱虚侯之事;悼惠其余诸子皆王,则为陛下所阻。”
“故悼惠诸子之所以反者,乃诸子皆欲王而不可得。”
说到这里,袁盎便稍稍压低声线,上身下意识前倾了些许。
“太后试想:若刘遂为齐王
说着,袁盎向着刘弘稍一拜。
待刘弘缓缓点头,袁盎话头一转:“然悼惠诸子之反,却非为妖言,乃尽为私欲也!”
“反未起之时,朝堂正议裂齐城阳郡,以王朱虚侯之事;悼惠其余诸子皆王,则为陛下所阻。”
“故悼惠诸子之所以反者,乃诸子皆欲王而不可得。”
说到这里,袁盎便稍稍压低声线,上身下意识前倾了些许。
“太后试想:若刘遂为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