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贾谊做尚书令,是刘弘考虑很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秦六尚之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尚书,被汉室尽皆沿用;而现如今,这六个属衙还隶属少府之下。
此时的尚书一职,与其他五者也没什么不同——尚冠,就是负责皇帝的冠冕;尚衣也只是字面意思,负责皇帝的服装。
而尚书,也仅仅是‘替皇帝整理文书卷宗’的秘书而已。
但作为穿越者,刘弘却十分清楚‘尚书’一职,具有多大的潜能。
别的不说——后世三省六部制下,各部的首官,便以‘尚书’为名!
即便是在如今汉室的三公九卿制下,尚书所能发挥的效用,也远比如今的‘掌御用之笔墨’要大。
须得一提的是,汉室的政治运转流程,是将战国时的政治框架大半继承的。
当有某件事需要朝堂中枢处理,这件事首先会被送到九卿有司。
如法律案件,会被送到廷尉;民事纠纷,会被送到内史;宗室之间的茅盾,则交送宗正处置。
也就是说,理论上,非但皇帝没有直接插手政务的必要,就连三公,都置身于整个运转系统之外。
这也是汉初,黄老思想能蓬勃发展,一举成为执政学派的原因。
——九卿负责政权日常运转,那三公,以及地位更高的皇帝需要做什么呢?
如果说,汉九卿可以比喻为一台机器的各个组成部分,那三公,就是一直守候在这台机器边上的修理工。
在机器开始运转之前,皇帝和三公编写好运转程序,这就是朝堂共议,制定方略的存在意义。
机器运转中出了问题,作为修理工,三公就要站出来,让机器恢复正常运转。
如果是官员出了问题,那就由御史大夫调查官员;问题导致了武装冲突,就由太尉举兵镇压。
而这两种,算是比较极端的状况。
正常情况下,机器组件(九卿)出现问题,普遍是比较温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时候,就是首席修理工,丞相出面整合了。
如果是组件出了问题,那就更换组件(换九卿),如果是程序出了问题,那就修改程序(朝议)。
而这,便是丞相滔天权势的来由:理论上,丞相有权指出这台机器的任何一个部分,包括组件(九卿)和程序(策略)失当。
至于皇帝,则是这台机器(政权)的拥有者。
作为拥有者,皇帝理论上确实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要想这台机器正常运转,又不得不尊重丞相、御史大夫等修理工的建议。
丞相说没问题,那不一定没问题;但丞相都说有问题,那就必然是出了岔子!
这种时候,皇帝作为机器拥有者,就要着急各个修理师傅们(三公),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好让机器更好的运转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和每一个财富拥有者一样,都会被修理师傅们当做‘啥也不懂的门外汉’。
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垂拱而治圣天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
——你安心做你的老板得了!
反正机器咋修、咋运转你都不懂,放给我们这些专业人士来负责就可以了!
如果是个机器,作为天子的刘弘自然可以大手一挥,安心的做甩手掌柜,坐等机器产出受益即可。
但如果是一个政权,刘弘就不可能放有‘专业人士’去捣鼓了。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不管我懂不懂,这都是我的机器!
你再怎么专业,你也只是我雇佣来的打工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华夏隐晦的文化底蕴背景,尤其是汉官刚烈之风愈烈的现在,话不能说这么直白。
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人做缓冲,来缓解刘弘这个大老板,跟三公九卿这些修理工们的矛盾了。
在后世,这样的群体被称为秘书,或者助理。
而在刘弘看来,这样的人,大小长短正合适,刚好就是尚书令!
例如,老板想要改变机器运转的程序,如果直接去找修理工,很可能得到一个‘你不懂就别bb’的下场。
但要是派秘书去,效果就不一样了。
同样的道理:当刘弘对朝堂运转的某一部分不满意,如果直接去找三公九卿商议,那即便刘弘具备穿越者的宽阔视野,也免不了要被认为‘外行指导内行’。
但尚书令,或者说尚书台的存在,就可以将这种矛盾无线淡化。
比如说,刘弘想要在内史属衙进行改革,要是直接大咧咧开口,那必然会被喷的满脸唾沫。
找秦牧、汲忡这样的托,一次两次没什么,次数多了,也早晚会被朝臣看透。
这种时候,如果是尚书台出来建议,刘弘再顺势扔给朝堂,事情就简单多了。
——啊~这个,尚书令觉得吧,你们这搞得有点问题,朕也不知道是啥问题,要不,你们自己个儿说说?
这样一来,朝臣根本顾不上怨刘弘,而是要好好琢磨这个问题:我有问题?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即便真的有怨恨,也必然都被尚书令吸引大半。
说白了:让贾谊去做尚书令,顺便提高尚书台的政治地位,其实就是刘弘找了个可反复使用的背锅侠。
至于为什么刚‘认识’,就要把贾谊往死里坑,就是刘弘另外一层考量了。
作为百年、甚至千年难出的旷世之才,此时的贾谊,还是有些太过于年轻了。
对于贾谊,刘弘地期望是非常高的——好好雕琢一番,贾谊的下限也起码是两个萧何加一个张良!
但这样一个人,在历史上却沦落到抑郁而终的下场;汉室非但没能因贾谊而得到升华,反而因贾谊的不得志,逐渐演变出‘不够老就不靠谱’的畸形人才观。
而贾谊在历史上沦落到那般天地的原因,济南浮生的那句评论,或许就能给出答案。
——贾生之才,当国士之称;然其刚愎自用,未讳至刚易折之礼···
说白了,就是贾谊才能有,还是大大的有;就是情商不高,根本不会跟人打交道。
这从历史上,贾谊被文帝任命为博士之后,在朝堂引起的波澜就足以看出。
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光青史有名的重臣,贾谊就得罪了四个!
除陈平外,贾谊更是将文帝初登位时,朝中话语权最大的几个人得罪了个遍!
这样的情商,显然不足以担负起刘弘的期望。
而尚书令,就是一个十分磨练人情商,以及人际交往能力的职位。
——替皇帝挨骂,还是挨丞相、御史大夫这样的重臣的骂,贾谊要还是学不会与人交往,那就活该抑郁而终了。
在刘弘看来,贾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性格缺陷,除了阅历太浅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有遇到过挫折,没有认识到人间的险恶。
说白了:贾谊就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而对于理想主义者,刘弘永远信奉那条人生哲理:真正有才能的理想主义者,应该是在认识到人间险恶之后,依旧能满怀理想的人。
而尚书台,几乎足以将人世间,或者说政治中的所有龌龊,完整的摆在贾谊这个理想主义者面前。
各属衙相互推诿、扯皮,为了经费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乃至于因为刘弘地一道诏命而将尚书台掀个天翻地覆!
这一切,都可以帮助贾谊更早的认识到人性,认识到人心。
当贾谊从尚书台昂首走出,并依旧满怀理想的时候,就是这个摧残的明珠,闪亮华夏大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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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弘得意于自己将袁盎那个老油条,塞进贾谊这么个理想主义者的身边时,两道老态龙钟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汉正武元年,丞相和御史大夫,第一次同至未央宫,与刘弘进行沟通!
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今日的奏对,对汉室而言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从司马门进入宫中,走在前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张苍试探着走快了些,来到审食其身边。
“岁初年首,余竟未得登门拜贺,还请丞相勿怪啊。”
听着张苍明显带有亲近的话语,审食其面色稍有些僵硬的回过头,终是浅笑一拜:“北平侯言重,言重···”
作为汉室朝臣中地位最高的二人,审食其和张苍,其实并没有什么私怨。
如果非说有什么别扭,那无疑便是先前,审食其试图促成陈濞从太仆转任内史而不可得,从而对张苍有了那么一丝没由来的嘀咕。
——张苍做为御史大夫,是有权对任何官职的任命提出意见的。
但这个矛盾,显然不至于使二人之间的关系,恶化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对于张苍首先开口示好,审食其其实是半带着感激,又半带着愧疚的。
御史大夫号称亚相,虽并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副丞相’,但从整个汉室朝堂的角度来看,审食其和张苍,就是朝堂的两位领导者!
即便是在后世,一、二把手意见相左,都是无数人不愿意看到的,就更枉论在现在,这个提倡‘君子和而不同’的汉室了。
审食其试图让陈濞成为内史,自然是想要借此巩固自己的威势;这件事整个朝堂都清楚。
而张苍若是因此和审食其生出嫌隙甚至是怨恨,那从此之后,中枢的行政效率就会大受影响。
——任哪个官员,也不可能在纪检委虎视眈眈之下正常做事!
御史大夫虽然还不至于到纪检委那个程度,但理论上,御史大夫的权责还就是审查百官。
“前时内史一事···”
听闻张苍提起此时,审食其洒然一笑,摇了摇头:“北平侯无需多言;老夫自高皇帝潜于草莽之时,便为吕太后家臣。”
“不曾想,一晃十数载···”
感叹一声,审食其便又笑了笑:“内史一职,陛下另有安排;老夫为刘氏臣,自知忠君之理。”
审食其略带些洒脱的话语,落在张苍耳朵里,就又是不同的意味了。
——到底是开国老臣,胸襟还是宽阔的啊···
暗自感叹着,张苍便适时的将话头一转:“丞相以为,陛下今日召见吾二人,欲议者何?”
闻言,审食其稍一沉吟,终是摇了摇头:“老朽不知。”
“陛下之念,虽大体有迹可循,然思敏多跳脱。”
说着,审食其自嘲的笑了起来。
“老夫年过花甲,欲窥陛下圣心,实力有未遂···”
·
与审食其所预料的一样,刘弘此时的脑回路,确实是有些跳脱。
而刘弘今日将丞相、御史大夫二人一同召入宫,却也不是出于什么政治目的。
按道理来说,刘弘所要讨论的这件事,应该召见的是内史。
可内史之职没人,刘弘也就只好将二人传入宫中,以探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关乎汉室未来一年状况的问题。
待二人相继落座,刘弘便起身,向二人稍一拜。
须得一提的是,在汉室,君、臣在礼法中的地位,并没有后世那么悬殊。
朝臣百官跪地磕头自是不用说,光是九卿一级,就已经有‘拜喏是鞠躬幅度小于九十度’的地位了。
具体到此时,刘弘面前的审食其、张苍二人,那更是夸张——天子见三公,当对拜之,坐而论道!
所以此时,刘弘、审食其、张苍三人,实际上是以几乎平等的规格对坐,来讨论问题的。
回礼过后,刘弘稍组织一番语言,便正式开始了自己加冠亲政之后,与丞相、御史大夫之间的第一次奏对。
“今岁兵祸,天下多有谷不丰登,此事,丞相当知晓?”
见审食其点了点头,刘弘便开始了自己最喜欢的论证方式:摆数据。
“朕观石渠阁之文档,知去岁,关中所收之税三千万石;然国库所入者,竟不足二千万石?”
说着,刘弘便对审食其稍一拜:“还请丞相为朕解惑。”
闻言,审食其本有些庄严的面色稍轻松了些,与张苍对视一眼,便淡笑着解答出了刘弘地疑惑。
刘弘根据天下汉民三百万户,年产粟米九万万石,十五税一,得出每年,中央应该有六千万石粟米的农税收入。
而实际收入只有三千万石左右,这让刘弘潜意识以为:诸侯 彻侯将剩下一半都给吃了!
但随着审食其一句句将内因外有道出,刘弘逐渐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陛下当知去岁,国库实得农税,兑钱十六万万;彼时粮价石钱八十,十六万万钱,便为二千万石粮。”
说着,审食其善意的一笑:“陛下莫不以为,天下民三百余万户,户缴农税二十石,便当的六千万石?”
只见审食其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既问,臣不敢不答:今汉天下,确得民二千二百万,户三百万余;然其田亩,却非为家家户户得百亩。”
“关中民今百万户,多得高皇帝授百亩田;然关东,则尽行小亩,若以关中之大亩论,关东之民,多户田五十亩而已···”
“如此,汉家一岁之税,便当为四千万石。”
说着,审食其稍一清嗓:“然天下之民,彻侯勋臣的其一、关东诸侯得其二;朝堂得其七。”
“如此,农税便当为岁二千八百万石。”
言罢,审食其又看了看一旁的张苍,方耐心道出其中关键。
“然郡县所收之税,非尽送长安。”
“地方郡县之俸禄,自有丞相府分之;然郡县之用度、道路之修缮、驿道、驿馆等用,则于秋收之后,郡县自所收之农税截留,复修奏一封,同农税送至国库。”
“如此,方得今天下农税,岁二千万石余;其余八百万石余,则由郡县截留,以为政用之费也···”
听到这里,刘弘脑海中,才浮现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还是刘弘刚上大学,在课堂上听教授讲到‘汉室的农税都收粟米’时,刘弘疑惑地问了一句:那地方官府要用钱怎么办?
等上头拨款···
拨米吗?
当时,阶梯教室内哄堂大笑,还是教授耐心的解释了一句:秋收之后,地方官府会截留一部分农税,作为政府运作经费。
“嗨,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嘲一笑,刘弘自然地一拜:“谢丞相解朕之惑。”
言罢,刘弘却是话头一转:“去岁,国库得税十六万万钱;那丞相可知今岁,国库当得农税几许?”
听到’今年农税多少‘的时候,审食其面上笑容陡然一滞。
等刘弘隐晦提出‘正在考虑今年农税减半’时,审食其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不说关东,光是基本没受战火影响的关中,今年的粮食产出就缩短为了去年的三分之二!
要是在减半···
“陛,陛下!”
就见审食其面色一急:“陛下仁义爱民,自乃社稷之福;然今岁本谷不丰登,若陛下再行减税之策,臣恐今岁,丞相府将无以为继啊···”
说着,审食其满是焦急地一拜,面色满是委屈。
却见刘弘嘴角顿时一扬,摆了摆手,淡笑道:“丞相莫忧~”
“得主爵都尉在,便是国库空虚,亦有少府可暂为倚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