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农耕为主的封建政权而言,真正的命脉,永远都是农业。
无论是对远古时期的夏、商、周,还是公元后的唐、宋、明等中原政权而言,什么礼法纲常,什么吏治内政、内忧外患,其重要性哪怕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淳朴的农民伯伯,对上苍的那句祈祷来得重要。
——来年秋收,但愿能多打些粮食吧···
原因无他:历史上每一个中原政权,其内外活动,都需要农业作为基础保障。
国家税收,收的是粮食;官员俸禄,发的是粮食;内部修建基建工事、道路水利,拨的是粮食。
就连镇压内部叛乱、扫除外部威胁,都离不开粮食作为保障。
国家需要粮食,来保证政权正常运行;贵勋、官员需要粮食积累财富;而底层百姓,也同样需要粮食填饱肚子。
虽说由于储存成本,保质期等原因,使粮食没能在封建时代成为布匹那样的硬通货,但这丝毫不影响粮食,在一个农耕封建政权中的至高地位。
实际上,绝大多数封建王朝的落寞,都可以归结为‘粮食不够’。
外族入侵?
是来抢粮食;
政府贫弱?
手上没粮食;
内部叛乱?
是因为百姓吃不饱肚子。
就连贵族压榨底层百姓,从而导致内部不稳的隐患,最终也可以归结为:百姓吃不饱肚子,所以天下不稳了。
反过来说:只要能保证天下每一个人,甚至只是大多数人能吃饱肚子,那政权就将稳如泰山。
——种地能吃饱肚子,百姓吃饱了撑的,才会去跟老爷们造反呢!
而文教、礼教等文明建造,也将随着百姓逐渐富足的生活,而逐渐长出萌芽。
就如此刻,刘弘手上拿着的竹简之上,开头就是管仲的一句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道理很简单:如果连肚子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马农民根本不可能有精力去在意其他任何东西。
对于人类而言,生存,是永远摆在首要位置的刚需。
只有生存得到保障,百姓才有可能将多出的精力,转向其他的方向。
在后世,生存是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而在封建时代,生存,就是吃饱穿暖。
那作为帝王,刘弘最基本的义务也就很明显了:让大多数子民丰衣足食,免遭饥寒之苦。
别的不说,光是做到这一点,就足以让刘弘成为合格线以上的帝王,甚至是为天下所认可的圣君,并为后人所称赞。
——历史上的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一生都做了些什么?
外部隐患,和高祖、孝惠之时并无差别:南越依旧是名誉藩臣、朝鲜仍旧是化外之地。
至于匈奴,那更是在文帝一朝得到了长足发展,并在老上稽粥的率领下,登上了游牧民族史上的第一个巅峰。
而汉室,却只是在文帝刘恒的带领下,于汉文帝在长城一线与匈奴大眼瞪小眼。
文帝一朝唯一一次汉匈大战,也是在济北王刘兴居谋反背刺之下流产。
内部隐患方面,刘恒更是几无建树。
齐王一门,除了刘兴居因谋逆身死,余者皆为王侯;楚王一脉,也在开国诸侯王刘交的余萌之下安好无损。
——就连本有机会收归中央的赵地,都被刘恒封给了赵幽王刘友的独子刘遂!
本来就不稳的齐赵,在文帝手下愈发不稳;而原本没什么隐患的吴国,也在文帝《许民弛山泽令》,外加太子刘启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而成为新的隐患。
可以说,文帝一朝对于汉室的内忧外患,没有起到丝毫的积极作用。
政治名望、个人身亡方面,刘恒也槽点不少:三言两语之间,几乎流氓式的罢免丞相周勃;饿死自己的亲弟弟——淮南厉王刘长;以及在黄龙改元之后,罢黜丞相张苍,都是文帝刘恒的道德污点。
汉室内忧外患依旧,道德品性不佳,那刘恒又为何能在历史上,享有如此高的地位,甚至在当时的汉室百姓心中,留下‘圣人’的美名?
答案十分简单:文帝刘恒在位,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虽偶有灾祸,但总体上,百姓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极大改善。
粮价,从高皇帝时期的千钱以上、孝惠皇帝时期的四五百钱,降到了景帝登基时的石五十五钱;
农税,从开国时的十五税一,变成了三十税一;口赋从百二十钱,降低为四十钱。
不严谨的说,刘恒在汉室‘在世圣人’的崇高地位,便由此而来。
换而言之,只要能让治下百姓吃饱肚子,刘弘地历史地位,就已经可以向历史上的汉文帝刘恒靠近了。
撇开这层考虑不说,现实角度而言,刘弘也必然要从粮食开始下手。
还是那句话:农耕文明在封建时代的一切活动,都需要雄厚的农业底蕴做基础。
要想社会安稳,就需要百姓吃饱穿暖,安心种田;而国家要想富裕,无论是发展商业、手工业,亦或是建立新的经济秩序,也同样需要基本物质基础。
就现在后世的二十世纪,‘物质积累’的标准是有多少吨钢铁;二十一世纪,则看国库有多少贵重金属、外汇国债。
而此时,政权的基础物质积累,就是粮食。
只有粮食充足,流通的粮食能够满足国家基本需求,才有可能进行其他的活动。
——南征百越,东取越南,北伐匈奴,总不能让士卒们饿着肚子上阵吧?
刘则的下场,已经足以证明‘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性了。
——发展商业,建立手工业,总不能指望百姓肚子都吃不饱,就去行商为贾、养蚕织布吧?
可千万别被后世那些,把读者当睿智的网络文学作品骗了——对于刘弘这样的穿越者而言,掌控一个政权之后,首先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种田。
什么南征北战、国富民强,都需要坚厚的农业为基础!
至于工业、商业的发展,更是要从布匹纺织业开始做起,才有那么一丝可能。
所以,即便不考虑历史风评,不在乎自己在后世人心中的形象,光为了马踏草原,让华夏成为世界唯一一颗星辰的远大志向,刘弘也要安心种田。
尤其是在如今,汉室远不及历史上,大多数封建王朝平均水平的贫弱状况下,就更要如此。
实际上,从穿越那一刻,从屁股第一次坐到皇位上开始,刘弘心中,就有着明确的认知。
正是这个认知,让刘弘在随后的一系列时间之中,屡屡做出准确的应对。
长安粮价几番涨跌,刘弘也顺势将粮食保护价政策,作为了自己在西汉政权上烙下的第一个烙印。
之后悼惠王诸子之乱,刘弘在召集中央大军,将齐地叛军合围于关外的同时,暗中命令小叔淮南王刘长率兵攻打南越,最主要的一个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农业。
——地处两广地区的南越,必然有着汉室此时还尚未拥有的优秀水稻!
刘弘也从来没想过仅凭淮南王刘长手下那几万郡兵,就一举攻下南越。
——要知道南越,可是曾经让秦始皇派大军五十万,前后打了足足九年才打下来;一年前,周灶带着十万中央野战军,却连南方群岭都没能翻过的硬骨头!
通过武力统一南越,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只怕不比发起一次汉匈大规模战役来的少。
真有这功夫,直接把河南夺回来,养养马放放牛,爆骑兵他不香吗?
对于南越的问题,刘弘地看法与那位穿越者前辈比较类似——能不动手,就尽量不要动手。
毕竟南方的湿瘴,会为战争带来很多变数,也会让汉室遭受很大的损失。
但有一点,刘弘地看法却与那位前辈不同:原则上,能不打,尽量不打;但实际上,也不能完全不打。
用后世一位热血青年的话来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明天再打,明天没打赢后天还打,打到他怕!
赵佗这头老乌龟,就是不打不老实的。
汉开国之初,赵佗就已割据岭南,高皇帝刚遣使询问(威胁),赵佗就俯首称臣了。
而后,便是吕后即将亡故之时,赵佗又觉得自己行了,就再一次称帝。
结果赵佗运气好:周灶大军仗还没打,就被湿瘴 水土不服干倒大半···
在历史上,最终是陆贾奉文帝命出使南越,短短几句话,赵佗就再一次臣服。
看看陆贾在赵佗面前说的话,就不难看出,赵佗是个什么货色了。
说白了,赵佗自己也知道:就南越穷山沟子那点人,根本无法与坐拥中原万里土地、数千万民众的汉室抗衡。
明知打不过,赵佗却还几次三番自立为帝,挑战汉室的底线,难道是真的有野心,或者是没脑子?
显然不是。
赵佗真正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提醒长安朝堂:喂,别小瞧我啊,别无视我啊~
说白了,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赵佗知道自己打不过汉室,但与此同时,赵佗也料定:汉室不会选择通过武力,去图谋南越那片深山野林。
在此前提之下,再加上有天险为依、气候为凭,赵佗自然要时不时跳出来,逼汉室让渡利益了。
但这种把戏,显然很难在穿越者面前奏效:会哭的孩子,未必就会有奶吃···
——除了喂奶,打也是能停住熊孩子的哭声的!
对于南越,刘弘的态度很简单——通过适当的惩戒,让赵佗意识到:继续反抗统一,非但无法带来利益,还有可能带来灾难!
当然,作为一个履历横跨秦汉两代,从始皇一朝活到汉武帝之时的枭雄,赵佗还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但通过这么一次,赵佗应该就能明白长安的态度;即便不马上低头,也会意识到继续搞事,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这,就是刘弘短期之内的目的了——没空收拾你,给爷悄悄待两年!
如今的汉室,还是要把主要的力量和经历,集中在北方战线之上。
除了南惩赵佗,意图获取优秀稻种之外,刘弘也在入冬之前,皆由今年天下粮食歉收,而将冬小麦的推广提上日程。
这一切,都是刘弘在为农业基础积累做准备。
冬小麦有了,磨面粉用的磨盘也有了着落;稻米,也即将早于历史数百年,出现在华夏大地。
再加上粮食保护价政策,配合上税赋减免,汉室的种田期,实际上已经开始。
物质、政策方面的准备,刘弘都已经准备完成,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理论依据,或者说中心思想。
汉室,或者说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封建政权,与后世政权最大的一处不同,就是每一条通行条下的政策,都需要给出一整套的思想理论。
实际上,即便是在后世,国家推行某政策,也同样会建立起类似的思想价值体系,发布红皮书之类。
在后世看来,这样的举动或许没什么必要——政策好不好,百姓自然就能看出来,至于官员,那也必然是严格贯彻。
但对于此时,通讯手段极其匮乏的汉室而言,政策中心思想、理论依据的存在,却关乎着政策的贯彻度,以及贯彻速度!
很简单的道理:未央宫发出的命令,出了长安城就得打个七折!
除了函谷关,效果就是减半;到了关东,乃至于到了沿海诸国,那更是枉如一纸空文。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一套,或者说一份详细解读中央政治意图、传达中央思想的理论,那本就不高的行政效率,将会再度下降。
效率一降,汉室的农业积累期就将被无限延长,甚至可能发生刘弘都快老死,关东一些偏远地区,都还没推行粮食保护价的事情发生。
而贾谊这篇《论积贮疏》,就很好的填补了这个空缺。
作为汉臣,贾谊除了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之外,其实也有一个斜杠身份。
——文学家。
除了《过秦论》、《陈政事疏》、《论积贮疏》等政治策论外,贾谊还有《吊屈原赋》、《鵩(fu)鸟赋》等文学作品传世。
而贾谊行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其情感特点十分贤明。
无论是《论积贮疏》这样的政治策论,还是《吊屈原赋》这样的文学诗赋,都是朴实峻拔,又极具感染力。
拿刘弘手上这份《论积贮疏》来说,就曾为后世文豪周树人先生称赞其为‘鸿文’。
开篇就是一句: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
之后的内容,也都十分贴合汉室的现实状况,以及古华夏普行价值。
毫不夸张的说:刘弘要是想把这篇《论积贮疏》发行天下郡县,几乎不用改动一字!
实际上,刘弘也已经准备这么做了。
但要想以《论积贮疏》,作为汉室未来这几年的行政思想纲要,刘弘就又遇到了那个问题:现在的贾谊,还是不能太出风头···
又想用《论积贮疏》,又不能给贾谊太大的封赏、名望,这就有一些不好办了。
——这种操作,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让刘弘染上‘刻薄寡恩’的污名。
就算不会,也不能排除贾谊稚嫩的心灵遭受打击,从而对政坛心灰意冷的可能性。
思虑片刻,刘弘便眼前一亮,向贾谊试探着开口道:“未及询贾令吏,此论,可为卿独作?”
见贾谊做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刘弘又赶忙抢先开口,装作扫视竹简的模样。
“朕观此论,偶得北平侯之风啊?”
说着,刘弘笑嘻嘻的抬起头:“若朕未猜错,此论,当乃卿先行草拟,后由北平侯审阅,方呈至朕前?”
作为当朝御史大夫,皇党一系的实际领头人,‘立论’这么大的功劳,张苍无疑是担得起的。
而作为贾谊的授业恩师,弟子要呈策论于陛前,张苍必然会先过目,对策论内容进行简单地修改,以保证弟子有更大概率为刘弘所看重。
“陛下慧眼如炬:此论,老师确曾观阅,亦于些许之处,以纠正于臣。”
闻言,刘弘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既如此,此论,便以北平侯署名,卿附属吧!”
这个套路,在后世可谓司空见惯。
——小研究僧们得到某项科研结果,最终发布于某学术刊物,都是以其指导教授为主,小研究僧为附属。
这样的做法,大多数情况都不是教授眷恋名望,而是为了最大程度保护科研成果,以及保护这位青年才俊。
而刘弘从中得到灵感,用来操作贾谊献策之事,也出于类似的考虑。
虽然这么做,功劳的大头最终落到了张苍的头上,但相应的,张苍也替贾谊承担了很多风险。
——只不过张苍地位够高、资历够老,有能力无视这些对贾谊而言,很可能会断送官僚生涯的风险而已。
贾谊也能从中获益,并借此将一件事实,直白的展露在朝堂之上:我的背后,可是当朝御史大夫,下一任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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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贾谊一副呆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刘弘却只是淡然一笑。
“卿出宫之后,将朕所言之事,转述于北平侯。”
“北平侯闻知朕言,必可解卿之惑矣。”
闻言,贾谊纵是一头雾水,也只得拱手一拜。
“如此,臣告退···”
《论积贮疏》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故其畜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千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殴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