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讥讽一语,顿时惹得陆贾如遭雷击,顿时呆愣在了原地。
就连慌忙进入殿中的丞相审食其,也是被刘弘说这句话时的语调,惊得连‘参见陛下’的拜喏之语,都说不出口了。
这一刹那间,审食其眼前一片恍惚,仿佛看到的,不是汉室第四位天子,年仅十六岁的刘弘。
被时光尘封的记忆,也是由刘弘一副讥怒的神色,从审食其的脑海中一点点勾了出来···
“令!”
“丞相食其,御史大夫苍,即朝堂诸公九卿等,至宣室议政!”
就听刘弘怒不可遏的一拂袖,又稍作沉吟,补充了一句‘另着石渠阁诸博士,及田公同至’,便愤然走上御阶,自御案之侧走向寝殿。
看着刘弘离去时的背影,审食其满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缓缓摇了摇头。
“高阳酒徒之说,恐将复现于吾汉室啊···”
哀叹着摇摇头,审食其最后看了地板上,依旧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陆贾,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丝冰冷。
·
没过多久,长安几乎全部有头有脸,有资格在廷议占据一席之地的官僚公卿,都赶到了宣誓殿内。
三公九卿自不必说,彻侯勋贵自也不谈,真正让殿内众人感到心惊胆战的,是殿内多出来的那几十张算不上陌生,却从未在廷议中出现过的面孔。
——《刑名》博士,张恢!
——《诗》博士,浮丘伯!
除了这两位光明正大代表法家、儒家的学术巨擘外,这满堂的公卿大臣,便都可以作为黄老学的代表。
而这,也是有汉以来,廷议第一次出现‘某人没有披着黄老的皮,就直接露出自己学术出身’的状况。
尤其是最后出场,年近九十高龄的《易》嫡系传人:田何,更是让殿中众人心中的疑惑达到了巅峰。
“陛下意欲何为?”
无数人脑海中,都充斥着这个问题:刘弘,究竟是要做什么?
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人,目光不时扫过殿中央,已然一副行尸走肉的陆贾,流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
“儒家此番,确乃急迫了些···”
张苍轻声呢喃自语,顿时惹得一旁的贾谊面色慌乱起来。
“老师此言何意?”
“莫非陛下欲以太中大夫之事,祸及吾儒学士子?”
闻言,张苍只沉沉摇了摇头,略侧过脸,确定身边没有人在偷听后,才稍稍倾斜上身,欲盖弥彰的丢下了一句:“太中大夫,乃何方人士?”
张苍一语,顿时惹得贾谊瞪大了双眼,正要开口,却被张苍一个略带些狠厉的目光所制止。
“且看,且学,莫多言。”
轻轻丢下一句告诫,张苍便抬起头,看着已着一身黄色正袍的刘弘,从寝殿一步步来到御案前。
“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亲孙呐···”
暗自感怀一声,张苍有轻轻摇了摇头,望向刘弘那明显不同寻常的衣袍颜色。
“较之高皇帝,陛下只怕是···”
“唉···”
·
再次回到宣室殿,刘弘地面容,已然带上了一副庄严。
看着身上的黄色冠袍,刘弘无奈的摇了摇头,便将目光,撒向了殿下众人。
汉开国之初,高皇帝令儒生叔孙通拟定汉室之礼乐,其中,除了寻常时日的拜喏、奏对礼节,以及‘汉属水德’的王朝属性外,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皇帝着装颜色的规定。
在过去的历史上,夏、商、周历朝历代,其天子服饰的颜色,都是按照王朝属性来决定。
虞为土德;夏为木德;商金德;周,则为火德。
这些朝代的天子服饰,也是按照虞黄、夏青、商白、周红、秦黑。
根据五德终始,金木水火土五行已经轮了一圈,汉本该成为继虞朝之后,第二个‘土德尚黄’的政权。
但由于政治原因,秦的统治合法性不被汉室认可,汉室的王朝传承,也被认为是‘继承了周王朝的法统’。
如此一来,秦作为一个王朝‘存在过’的资格便被剥夺,汉室,成为了继承周之火德,应当‘水德尚黑’的政权。
这也是汉室天子与秦皇一样,常着玄色(黑色)衣袍的原因。
但作为历史上第一个‘脑洞大开’的作者,叔孙通的想象力,显然没有局限在‘脑补周礼’的程度。
就连天子着装颜色,也没有躲过叔孙通的魔改。
——金木水火土,青黄赤白玄,我大汉虽属水德,但五个颜色都能穿!
就这样,在大马屁精叔孙通的忽悠下,刘邦通过了叔孙通所拟定的关于‘汉天子着装颜色’的规定:春青、夏红、季夏黄、秋白、冬黑。
但懂得人都知道:对于这个‘每年四季换着穿五种颜色’的规定,就连规则制定者刘邦,其遵守规则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在原本的历史上,从刘邦立汉国祚,到武帝猪爷将汉室的王朝属性,从水德改为火德之间的这段时间,汉天子的服饰,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黑色为主。
这其中,包含了文帝刘恒晚节不保,由于‘黄龙改元’一事,将汉室王朝属性改为土德,穿了一年黄色衣袍的黑历史。
从这个角度而言,刘弘要是想标榜自己和高皇帝一样,并不吃叔孙通那一套,就应该穿黑色。
——在过去这一年多时间里,刘弘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而刘弘今天,却是和历史上晚节不保的文帝刘恒一样,穿上了代表土德的黄色衣袍。
难道刘弘是想要沿用历史,再来一出‘黄龙改元’?
事实,显然不是这么狗血。
对于陆贾所造成的‘汉-越外交事故’,刘弘显然是不打算放过。
但若是将陆贾的所为,归为‘以权谋私’,亦或是‘外交软弱’,这件事都应该由执法部门廷尉,亦或是负责廉政建设的御史大夫属衙负责。
对于太中大夫陆贾的处置,也只需要刘弘以天子之身,召集朝内重臣,如三公九卿、功侯勋贵来商讨,就可以了。
而此刻,殿内除了这些代表权势的贵族阶级之外,还出现了一个在汉室政坛出场率几乎为零,且与‘外交事件’毫无关系的群体。
——以《诗》《书》《商君刑名》等诸博士,所组成的学术界代表!
从这就能看出,刘弘想要将此次‘陆贾出使南越’的事件,归类为什么问题了。
再回过头,看刘弘‘着黄色衣冠’一事,也就不难看出刘弘想要表达的意图。
——今天,与其说是政治讨论,倒不如说是学术讨论!
而在‘学术讨论’这样的特殊场合,刘弘愿意遵守汉室初,由儒生叔孙通拟定的‘汉天子一年四季穿五种颜色’的着装规则。
具体到刘弘所穿的黄色,理论上对应的季节应该是‘季夏’,即夏季的最后一个月。
按照汉室如今所使用的颛顼历,夏季,通常是指4~6月;季夏,就应该单指六月。
但如今的时间点,却是五月最后一次常朝结束后的第三天,即:汉正武元年,夏五月庚寅(二十七)!
在六月还没有到来的日子,刘弘却穿上了理论上,只能在六月穿的黄色冠袍。
对于叔孙通所拟定的‘四季五色’之制,刘弘可以算作是遵守了,但没完全遵守。
这意味着什么?
从阴谋论的角度分析,刘弘此举,不乏有‘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朕说这是六月,这就是六月’的霸道意图。
这也与高皇帝刘邦,对于这套‘四级五色’制度的态度一脉相承:爷们儿怎么高兴怎么来!
但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刘弘此举所要表达的意图,可能性最大的,便是:今日廷议,乃六月初一朔望朝的开胃菜!
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能将刘弘‘一边遵守服饰颜色规则,一边不完全遵守’的行为解释得清。
而这一结论,无疑是在朝中众人心中,掀起了波涛骇浪!
经过刘弘长达一年半时间的可以引导,汉室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早就丢掉了‘嘴炮大会’的性质,转而踏向了‘过去半个月的工作总结、未来半个月的工作安排会议’的发展方向。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弘来今天这么一出,是否意味着今后的朔望朝,会和这次一样,有提前好几天的‘紧急会议’,亦或是‘通气会议’?
有了‘提前通气回忆’,那‘会后总结’的出现,是不是也指日可待?
对于朔望朝可能从过去的一次,变成每次会议分两场甚至三场进行,朝臣百官倒也没有太大的戒备。
真正让殿内众人感到胆战心惊的,无疑是在殿内,紧靠审食其、张苍身后而坐的几位老博士!
——今后的朔望朝,会不会形成‘诸经博士与会’的惯例?
对着这个现象,殿内众人心中,本能的出现了一丝强烈的戒备!
虽然此时的汉室,连‘学术干涉政治’的名词都还没出现,但对此,殿内众臣无一不持戒备态度。
便是在这样的各有所思、各有所想的诡异气氛中,正武元年六月初一朔望朝的‘提前会议’,在刘弘一声嘹亮的话语声中,拉开帷幕···
·
“今日召公卿百官,及诸经博士至宣室,乃朕突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例行见礼过后,刘弘便带着标志性的淡笑,从御榻上站起,虚指向御阶下,依旧匍匐在地的陆贾。
“今日辰时,太中大夫入宫陛见,乃与朕言其出使南越之事。”
“朕观南越王佗之奏疏,行文用书皆以‘国书’之制,便怒火难遏,罚跪太中大夫于殿外。”
“至朕怒艾,复召之,便闻太中大夫乃言:南越之事,吾汉室自太祖高皇帝之时起,便有‘徐图缓谋’之策为先。”
“此策,乃得朕祖太祖高皇帝,及萧相国、留文成侯知,言其曰:善!”
说到这里,刘弘面上依旧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温和笑容,语调中,却是带上了一丝骇然杀气!
至于殿内的公卿大臣,则是从刘弘话语之中,得出了一个并不准确的结论。
——陛下难道是想问我们,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亦或是打算让我们大家伙,就这个事商讨一番?
一时之间,无数自认为‘怀才不遇’的小虾米们,纷纷在暗地里摩拳擦掌起来。
“奏对陛前之良机,万不可错过!”
但可惜的是,刘弘今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让这些小虾米,得到一个一飞冲天,简在帝心的机会。
这一切,从张苍、申屠嘉等‘明眼人’的面色尚,就足见端倪。
就见刘弘刻意一滞,语调中,便带上了一丝别扭至极的谦虚。
“太祖高皇帝者,朕先皇祖也;孝惠皇帝,朕先皇父也。”
“及酂文终侯、留文成侯,朕虽无亲会之幸,然朕年幼时,朕先皇父孝惠皇帝多以酂侯、留侯之事,教朕以治国之理。”
“故朕知:于南越之事,太祖高皇帝之志,乃不吝天雷以罚之!”
“酂侯、留侯之意,亦同高皇帝之志度不谋而合!”
突如起来的一声怒喝,刘弘地目光中,已然是带上了狮虎般的煞气,不住颤抖的手指,也是指向了殿下,陆贾那依旧匍匐在地的身影。
“酂文终侯者,乃曾言‘非壮丽无以立威’之大贤!”
“如此刚烈之贤臣,知前秦余孽割据岭南,如何又会言‘徐图缓谋’之言?”
刘弘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瞠目结舌,只瞪着刘弘怒发冲冠的骇人面容,慎慎发呆。
只片刻之后,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准备迎接刘弘接下来的怒火。
就见刘弘顺势从身后的御案拿起一方砚台,一把扔下御阶!
砚台在刘弘手边,将‘肚子里的墨水’大半挥洒之后,沿着御阶划出一个美妙的平跑线,而后便砸在了御阶下的木制地板之上,轰然碎成数块。
接着,就是刘弘诛心之语紧随其后,毫不留情的砸下御阶,精准的砸在陆贾那不住起伏的后脑勺上。
“太祖高皇帝之信重、孝惠皇帝之恩德,于太中大夫目中,可是廉于赵佗那百车金玉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