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中军大帐的军议之后,舒駿刚踏上北城墙没多久,就见一位满身泥尘的军卒跑上城墙,招呼着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士卒,在城楼上燃起了三缕青烟。
但对于军卒的怪异举动,舒駿却并没有感到好奇,亦或是警惕。
——带头的那个军卒,舒駿认识。
那人真名叫什么,舒駿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人是柴武从飞狐军带出来的斥候司马。
在平日的军议、商讨中,那人从来都不会出现,但在大军从关中沿途北上的路途中,那人所率领的原飞狐斥候五百人,却永远走在大军最前面。
准确的说,是走在先锋部队前面数十里的区域,查探状况。
就是这五百人,让如今马邑战场这将近十五万大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了代北。
对于这样一个人,别说是舒駿了,只怕是羽林军的常备主将秦牧,也不敢质疑其举动。
稍观察一番那队斥候的举动,得出‘或许是在联络其他路’的大概猜测之后,舒駿便转过头,走向了远处的一段城墙。
在那里,站着一个嘿嘿傻笑,不是还朝舒駿挥手的中年大汉。
那个中年大汉,算是舒駿的挚友、同袍,于此同时,还是舒駿的便宜亲家。
——当今国丈,何广粟!
在将女儿送进宫中,让女儿成为当今刘弘仅有的几个姬嫔之后,何广粟在军中的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
包括实际意义上的羽林都尉秦牧在内的大部分家世不显,或家道中落的功侯贵勋,都明里暗里向这位农民出身的外戚,表明了友好之意。
这其中,尤其以同样兼有‘外戚’身份的秦牧,为个中翘楚。
坊间传言,秦牧甚至曾提出要收何广粟的幼子为徒,带在身边亲自指导!
更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是:据说就连当今陛下,都默认了秦牧这个承诺‘不犯忌讳’!
不出意外的话,等此战过后,大军班师回转长安,何广粟的幼子就要送到卫尉秦牧府上,接受这位汉室新星的言传身教。
至于秦牧能教何家的小儿子什么东西,那更是在长安人尽皆知的事。
——要知道秦牧,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故卫尉曲成侯虫达的亲传弟子!
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剑刺之术,可谓是尽得虫达衣钵!
更何况秦牧如今,已然是汉室政坛风头无二的超级新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达到了汉九卿的崇高地位。
如果此战顺利,汉室正在匈奴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那作为负责清缴、扫荡的西路军主将,秦牧受封为侯,也几乎是板上钉钉!
这样一个新贵,哪怕是要教何家的小子斗鸡走狗,那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攀附之机。
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在,哪怕何家的女儿不争气,没能为当今生下一儿半女,何广粟又没能立下多少武勋,何家也能在卫尉秦牧一门的庇护下,起码保三代荣华富贵!
“唉,可惜我女年纪太小,又早就许配了出去······”
要说对何广粟的骤然贵幸无感,那就是舒駿在说谎了。
但嫉羡之余,舒駿也由衷的为这位亲家感到高兴。
毕竟再怎么说,舒駿的女儿和何广粟的幼子,也已经借了儿亲,两家也算是儿女亲家了。
将来何氏一门显贵起来,舒駿自然也能沾点光。
至不济,贵女跟了何家幼子,也能过上绝大多数女子过不上的富贵生活。
最主要的是:即便是在身份突然拔高之后,何广粟对舒駿的态度,也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军中,二人还依旧坚守着‘公私分明’的默契,在军中,何广粟就是下属,舒駿就是上官。
在私底下,二人之间也并没有渐行渐远,反倒是因为突然地贵幸,让何广粟多了许多要讨教舒駿的地方。
这今日请吃饭,明日请喝酒的,一来二去,二人,或者说两家的关系,在过去这一年中可谓是急剧升温,就差何广粟和舒駿没祭拜天地,结为异姓兄弟了。
而如今大战在即,明后两日,匈奴人必然会向马邑发动极其猛烈的攻势。
出于战略考量,马邑北城墙的防备力量,在这两天内只能是舒駿所部材官校尉两千士卒,外加两千个关中良家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舒駿需要好好跟便宜亲家沟通一番,将这些事都交代清楚。
因为这两天,很可能是决定马邑战役能否成功,‘马邑之谋’能否成行最为关键的两天。
············
“舒兄!”
没等舒駿靠近,何广粟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便惹得城墙上的军卒们纷纷抱以注目礼。
但对于何广粟随性的称呼,舒駿倒也没有太大不快,只轻笑着走上前,拉着何广粟的手坐了下来。
——二人之间公私分明是没错,但也没必要太过交往过程。
在如今汉室,包括羽林军在内的绝大部分绝对,校尉和手下得司马之间,也基本都是表兄弟、同乡之类的亲密关系。
就算碰巧有既不是亲戚,又不是乡党的意外状况,二人也会极其默契的凑在一起,同舒駿和何广粟一样,给双方之间的关系加一个坚固的纽带。
这种时代背景下,关系基本为亲人的校尉、司马之间,也并不需要在非正式场合太过避讳。
轻笑着坐下来,还没等舒駿开口,何广粟便神神秘秘的探出身,还刻意压低了声线,眉飞色舞道:“舒兄,方才听城南那头,好似是有牛叫声?”
“可是大将军打算烹牛犒军?”
说着,何广粟还做出一副口水狂流的猥琐表情,满怀期待的等候舒駿的回答。
看着贵为皇亲国戚的亲家,在一顿水煮牛肉前做出这般姿态,舒駿终是无奈一笑,拍了拍何广粟的肩头。
“城南城北隔着二里地,牛叫都能听见,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何广粟。
何广粟如今贵为外戚,家里不愁吃喝是没错,但在当今汉室,牛肉,可远不止是‘奢侈品’这么简单。
早在前秦之时,商君所制定的《厩苑律》中,便于‘盗马者死,盗牛者加’的规定。
顾名思义,偷马判处死刑,偷牛罪加一等!
这是因为在当时,马是骑兵部队建设的重要资料,属于国家战略资源;而牛的地位,比马还要更高一些。
从礼法角度来讲,《周礼》有‘无故不杀牛’的规定,按照这个规定,除了需要杀牛的重大政治、祭祀活动之外,其他情况下,是不允许杀牛的。
单从秦时的时代角度来看,在牛耕已经初步普及的秦朝,耕牛也同样是国家农业生产的重要资源,关乎国家战略储备——粮食的生产。
众所周知,《汉律》是汉室初代相国酂侯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修订而来。
而相较于掌控河南(河套)的前秦,汉室牛、马稀缺的问题更为明显。
此间种种结合在一起,《汉律》中就史无前例的出现了一条罪名、内容与《秦法》一字不差,惩罚力度却比《秦法》还要严苛的条例。
——盗马者死,盗牛者加;伤马者黥,伤牛者,完为城旦舂;蓄意杀牛、马者,腰斩弃市!
严苛到令人发指,恨不能让人喊出一句‘此残民酷法’的惩罚力度,使得牛肉这种美味,几乎在汉室绝迹。
整个汉室天下,基本只有每年年初在太庙、高庙、社稷的祭祀活动,以及长安朝堂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需要按太牢规格1准备祭品时,才会有宰杀牛的事情发生。
除了祭祀之外,汉室唯一出现‘有牛死,却没人犯罪’的状况,就是百姓家里饲养的牛自然老死或病死。
无论这些牛是老死还是病死,拥有这头死牛的人家,都要迎接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触的人,到家里做客。
——仵作!
没错,当百姓饲养的牛自然死亡后,当地政府会派出专门用于验尸的仵作,去确认这头牛究竟是不是真的老死、病死。
如果是老死,那官府会就此作罢,并在档案记录中划去这头牛的信息,以表示‘不再追究’。
如果是病死,就麻烦了点。
仵作需要通过复杂的‘验尸’过程,确定这头牛是生病不治,还是毒死。
如果确实是生病,那这户人家会面临一算,即一百二十铜钱的罚金,以作为该户人家‘不好好照顾牛’的警告。
如果是毒死,那就要进入刑事侦查部分了:是意外毒死,还是人为毒死?
如果是人为,那最终的罪魁祸首就要面临最低黥字,最高腰斩的严苛惩罚!
意外毒死,则会由这头牛的拥有者,向当地官府缴纳五算的罚金,以作为警告。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汉室对于牛的保护,很可能比对人的保护还要到位!
如此严防死守之下,别说寻常百姓了,任何一个汉人想通过合法途径吃上牛肉,都可谓是难上加难。
合法可食用的牛肉,满打满算就三个渠道。
要么,百姓的牛自然老死,牛尸被卖给了当地屠夫;
要么是天子出巡,到某地玩性大发,要和当地百姓喝个三天三夜,特赐酒肉。
再要么,就是参军入伍,然后等一个将官杀牛犒劳的时机。
而百姓饲养牛,又大都是出于协助农耕的目的,买牛,也更多是买正处于‘儿童时期’的牛犊。
——便宜嘛!
一头牛二三十年的寿命,任劳任怨陪农户种半辈子地,虽然是牲畜,但在农户心里,早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所以在饲养的牛自然老死之后,绝大多数百姓都会哀痛的将牛尸埋葬。
至于‘天子赐肉’的可能性,那更是和后世**彩的中奖概率差不多。
——从太祖高皇帝鼎立汉室时起,汉室天下品尝过牛肉滋味的,也就是丰沛那些个‘山东老兄弟’了。
而军队将官犒劳,那都得是在紧要关头,非如此不能振奋军心的时候,才可能发生的事。
而过去这十几年,汉室天下虽然算不上国泰民安,但大体还算平稳,根本没有这种‘生死存亡之际’。
毫不夸张的说:牛肉,何广粟这辈子没吃过,舒駿这辈子没吃过,秦牧很可能也没吃过。
甚至很有可能,长安的那些功侯贵勋中,因为年纪太小没参过军,或太过废物没上过战场的,也都大概率没品尝过牛肉的滋味!
在这种情况下,何广粟这样一个皇亲国戚,在‘能吃到牛肉’这个可能性面前激动难耐,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但相较于何广粟的神经大条,舒駿却从这个事当中,闻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贤弟。”
“只怕明日,北墙要苦战整日啊······”
将声线压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舒駿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话,便叹息着摇了摇头。
听闻此言,何广粟也是反应了过来,面上激动也缓缓平息了下去。
没错。
牛肉犒劳,确实是每一个汉军将士心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远大理想’。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战况已经严峻到了一定的程度。
起码严峻到了在主帅认知当中,必须用最有效的手段犒劳军心,才能增大胜算的程度。
想到这里,舒駿和何广粟二人的面色,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沉了下去。
但没过一会儿,何广粟便抢先打破了这略有些消沉的氛围。
“嘿,不就是匈奴蛮子吗?”
“今日一战,强弩队的小子们,可是射死了足足上百人!”
“舒兄也不必太过担心,或许是上将军想一鼓作气,要马邑万无一失,是吧?”
见何广粟故作淡然的拍了拍自己的前胸,舒駿也是不由点了点头。
明日攻城的匈奴先锋,兵力大概会在三万五千人左右,其中会有五千到一万,分兵至善无。
而北墙有汉军将士四千人防守,还包含了羽林都尉将士两千人。
相对于马邑二里左右长度的北墙,四千人的防守力量,并不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