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营中军大帐庞的侧帐,即军官休酣所用的营帐内,刘弘在饥困交迫中奋笔疾书。
天亮之前,十二月的最后一次常朝就要开始了。
虽然,此时的历法还是以十月为岁首,但对于刘弘来说,这就是为过去这段糟心的时日画上句话,迎接崭新一年的时间点。
但今天的早朝,刘弘又双叒叕一次,无法轻松愉快地度过了。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刘弘才终于将一纸近乎不伦不类的诏书撰写完成,略查阅过后,派人将营外看管御辇的刘不疑唤来,替诏书润色。
——在正常时间,润色诏该是侍郎们的工作;但刘弘身边,实在实在是没人可用了···
端着茶疲惫的猛灌一通,刘弘目光紧盯在茶碗之内——刘弘实在是心虚,不敢直视刘不疑那张,即将扭曲成一撮纸团的脸···
在刘弘坐在上首的筵席之上,险些跪坐着睡过去的时候,刘不疑才终于完成了诏书的润色。
刘弘顾不得查阅,便将腰间系着的那枚传国玉玺拿起,草草印了上去,道:“今日常朝,还请奉常屈尊,暂代宣诏之事。”
刘不疑自是连道不敢,便恭敬的将诏书放入一个木盒,才退出帐外。
而刘弘,则是看着那枚系在腰间的玉玺,再度陷入苦涩之中——玉玺,原本也应该有专人保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刘弘亲自挂在身上···
“缺人呐···”
侍郎,根据具体职责,分为不同秩等,从最低的负责整理文书,清理杂物的訾官侍郎,到最高一级的执戟侍郎,乃至于到武帝朝的侍中,为四百至千石不等。
顾名思义,侍郎,就是侍奉皇帝的男子,即近侍。
与后世影视剧中不同,西汉皇帝的生活,并非由宦官负责打理,而大都是各类侍郎负责。
从贴身保护皇帝的武侍郎,到早朝时殿外守门的黄门侍郎,从替皇帝整理文件的尚书郎,到替皇帝宣读诏书的宣诏侍郎;但凡与皇帝有关的事,几乎都是由侍郎负责。
而宦官存在的意义,则仅仅局限在:侍郎皆男身,不便入后宫;皇帝又不能只身前往后宫而没人伺候,所以才需要宦官服侍。
通常情况下,西汉的侍郎由三个部分组成:訾官、举荐,以及恩荫。
訾官,即商贾豪强之子弟,付出十万到百万不等的钱财,以获得一个在宫内锻炼的机会。
由于‘商贾出身’这个政治污点,通常情况下,訾官出身的郎官在宫内的地位最为底下,一开始,都是从整理文案,搬运东西等粗重活开始做起。
到最后,绝大多数的訾郎都会自请罢官,回乡继承家产。
当然,花钱去皇宫待一段时间,也不算白去——在帝国最中枢耳闻目染,即便是再怎么愚笨,地位再怎么低下,都会使得这些訾官获得远超同龄人的视野。
回到家乡,仅仅凭借着跟大汉最精英的一批人共事所总结的经验,就足以让这位前訾郎,将家族发扬光大,富甲一方。
对于这种花钱将家中子弟送入宫内的行为,豪商巨贾们亦是甘之如饴——对于他们而言,当财富到达一定规模的时候,钱财,已经只是一串数字了。
但若是能用这些钱财的一部分,将家中有天资的子弟送到宫中历练,那就不一样了——好歹别人问起来,也能说一句:俺家小子不才,在当今天子身边伺候!
在时代局限性下,‘訾官’的存在对政权也是大有裨益。
首先,若是想要为官,豪商们就得缴纳一大笔钱;即便按每人最低十万钱计算,每年接受个百八十个訾官,国家财政就能有近千万钱的收入!
除此之外,这也是这个时代政权的无奈:能做官的人,太少了···
当今天下,都不说饱读经书的有识之士了,能把字儿人全了,有多少人?
一万人都不到!
读书人的基数,根本不足以支撑政权庞大的官僚体系!
而豪商巨贾,且先不说认不认识字,水准线以上的眼界起码是有的——如若不然,也不可能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成长为富甲一方的豪强。
再者,豪强们斥巨资送进宫里的,自然也不会是歪瓜裂枣,而是被家中寄予厚望,跟随长辈行商多年,被当做下一代家主培养的精英。
除此之外,訾官政策存在的最大好处,便是将豪强阶级拉上统治阶级的马车。
——你儿子都在皇帝身边伺候了,你总不能再为富不仁,欺霸乡邻了吧?
多少得注意点影响,顾及一下子侄的‘官声’嘛!
所以说,訾官政策,归根结底,就是老刘家空手套白狼:你给我一笔钱,我允许你儿子来宫里做些杂务,得到些历练,如果确实有能力,那感情好,我这儿正缺官员;你儿子当官了,你丫也得给我收敛一点!
收获一笔钱,得到一个预备官员,还借此多方位压制了地方豪强,一举三得!
而在宫中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訾官中能爬上高位的,都是狠人。
光说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武帝大农令,桑弘羊!
以訾官出身,凭借着行商多年积累的金融经验,做起了国家的会计,均输、平准,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将汉室天下在大战后,即将面临萧条的金融秩序硬拉在崩溃线之内!
最终,桑弘羊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只能说,比起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挖个水渠都要去翻孔孟之道,去研究应该怎么挖的文人,精明的商人无论是在视野还是能力上,都具有天然的优势。
刘弘当然也希望自己的郎官中,能有桑弘羊那般,踏实肯干,有能力,有骨气,还能替皇帝背锅的臣子;但此时的舆论,不可能允许与商贾沾上边的人,有任何一丝步入庙堂的机会。
原因无他:贾,贱业矣!
豪强通过訾官的路子,花钱将家中子弟塞入宫中,朝臣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只当没看见那个郎官档案上明晃晃的‘商籍’二字,而是转过头,以经费不足的名义,去争夺那个郎官片刻之前交到衙门的钱两。
但只要刘弘流露出要重用某个訾官的意图,那等待刘弘的,就是便宜老爹,孝惠皇帝刘盈的结局——有曹参的口水在,刘盈短暂的一生中,都没怎么用水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