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朦胧睁开的空隙之中,天上漂浮着粼粼的水波,摇曳的水荇在他脸上垂下旖旎的阴影。
他的四肢被漆黑而滑腻的海草裹挟着,在呼呼的风声之中向下坠落……
身体在下坠,意识却浮起,仿佛灵肉分离。
少年看到了在被石板灌输知识时,自己脑海中流窜过的那些被封闭住的灰色记忆。
他下意识地,伸手抓向那黑暗之中唯一的色彩。
再睁眼时,少年看到的就是三条大桥畔的一座二层旅馆。
安定露出了怔忪的眼神。
虽然记忆告诉他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但是潜意识还是告诉他,这就是——池田屋。
作为刀剑的他从未踏足此地,当时冲田君带的是加州清光。
理论上,这里应当是他作为刀剑付丧神无数次征战过的地方,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对此处毫无印象。
不仅如此,他的大脑生出万根针扎般的疼痛。这疼痛如此熟悉,让他想到了那天的现世本丸,还有在黑衣组织被剿灭时他站上的那块巨石。
仿佛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封而出。
然而少年连抱紧自己的头都做不到,他的身体也仿佛被封印般被固定在原地。
一阵喧哗声传来,身着厚重防具的新撰组四人冲进了池田屋,而其余的队士守在池田屋外。接下来就是属于新撰组的“池田屋之变”。
手执加州清光的冲田君就这样和新撰组的大家一齐冲进池田屋。
冲进去之前的冲田君,或许已经隐隐有了得病的征兆,但那时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然而第二天中午再回到屯所的天才剑士却已是面色青白。
安定捂着不知何时起开始滴答流血的右肩。
少年不经意间一瞥,这才发现脚下暗色的土壤在血液的侵染之下已经变得松软潮湿,零星滴在墙面上的几滴映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缓缓向下流淌——这大概是他的身侧唯一不受循环的时间而变化的东西了。
大概是自己流出来的血,或是这附近曾经发生过的什么流血械斗留下的痕迹——无所谓了。
浑身发冷的他当下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
阴阳术给予付丧神人类的躯体,原本作为刀剑的他们便不再只是冷冰冰的,无法接触他人的物品。由此,他们能感受到的,也不再只是人类的欢乐与温馨,亦有痛苦和刺骨的冰寒。
黑发的打刀内心麻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片只有池田屋之变的空间里没有时间流逝的迹象,一切都在机械地循环、倒带,如此周而复始。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又在这里徘徊了多久。
甚至也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看到冲田君一往无前冲进池田屋的背影。
一批又一批的审神者们赶往这里,一次又一次拯救这段险些被改变的“池田屋之变”。
不会有人注意到,在仅仅一街之隔的阴暗角落里,正有人冷然地注视着此处。
无法做出什么回应的少年只是躲在池田屋旁的巷道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冲田君咯血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清光那个爱美的家伙折断刀尖。
无法动弹,无法出声,无法干预。
他遵循着身体本来的动作蹲下身,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和本体。
这个动作也仿佛轮回般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仿佛脱力的手垂落,失去意识,又突兀地攥紧。
终于,在无尽的循环之中,他看见血泊的倒影中,自己眼仁转变为变成漆黑底色的红色瞳仁。
加州清光的红色眼瞳是温暖而明澈的,而他的红色瞳孔却深如不见底的寒潭。
紫色的雷光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扩展开来,渐渐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这是打刀暗堕的征兆。
全身疼痛着的打刀感觉有什么似乎要破体而出——那是象征着暗堕付丧神的骨刺迫切需要汲取灵力成长。
但此时的大和守安定依然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本丸。
难道只是为了替换加州清光的出阵,代替他走向碎刀吗?
难道是为了逃离本丸,对审神者的恶行视而不见吗?
当然不。
在审神者将目光转移向加州清光的那一刻,一直在暗处凝视、评估着审神者的大和守安定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哪怕是恨他也好……他想看着加州清光,幸福地活下去。
潜意识里对主人的宠爱怀有执念的加州清光,和对加州清光生出恶意的审神者。
审神者的黑手是无法避开的坎。
——除非本丸不再有审神者的存在。
在临走前,大和守安定便已经在审神者的身上埋下了时空坐标——感谢他对这些杂学的莫名天赋,在随着本丸出阵或是去万屋淘宝的日子里,他观察到也学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
虽然他其实并不希望这些东西派上用场。
打刀所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借助其他审神者的时空转换器到达审神者身边的契机。
——在你破坏我重要的存在之前,我先解决掉你。
哪怕是暗堕,即使是暗堕,也不可以让你伤害到他!
哪怕是还未恢复付丧神记忆的幸村安定都可以感受到这具身体里的强烈执念。
比起失去加州清光,暗堕的疼痛尚且是可以忍受的。
不过那家伙为不会为了自己而伤心呢……
虽然是难度不算高的地图,但折损在池田屋的审神者和付丧神们不算少。大和守安定握着由若干时空转换器的残骸拼凑起来的一次性用品,已经失焦的眼神泄露出一如往日明朗的笑意。
朦胧中,他听到了一声有点耳熟的轻叹。那道清冽的气息消失后,他的嘴里多了一颗清甜如薄荷糖却坚硬到几乎崩了他牙的糖豆。
出声未果的少年沉沉地睡了过去,只觉得遥远的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他。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在现代,遍及全身的加倍疼痛仿佛是他身体里的两种力量在打架。
绿色的电光缠绕着打刀,在清醒与混沌的浮沉中,他还有余力思考一个问题。
噫,暗堕的打刀不应该和刚才他身上的一样,是紫色的吗……
在少年不知情的时候,晴明喂下的神格与足以使神灵暗堕的污秽激烈交锋,冲刷着大和守安定的灵魂,在一次次的打碎重塑中,艰难地将打刀本已染上不祥晦暗的灵魂重新淬炼到白得近乎发光。
他站在审神者的面前,在她惶恐的神色之中,站在已经会使他感受到疼痛的日光之下,拔出了大和守安定的本体——
刀身放平,刀刃朝外。和着脚步连刺的三刀仿若浑然天成,将全身的冲力托付于一招之中,刀和身体同时向着审神者刺去。
来自冲田总司标志性的三段突刺。
本就因愤怒和浓郁的负面情绪而显出暗堕迹象的打刀,在违背了与审神者的七月之后受到反噬,暗堕的不祥气息几乎将他完全围裹起来。
他无法停止、无法阻挡,甚至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体内升起的快意。
那样的疼痛,真实与虚幻,他已经无法分辨了。
幸村安定的思绪已经漫无目的地飘到了天边——什么呀,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个呢。
但是他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他曾经丢失过一段回忆。他的身体下意识抗拒着让他想起这段记忆。
可是他终究无法逃避。
大和守安定终于恢复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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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车车顶的恶鬼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竟然是美梦吗……”
“真是奇怪的家伙……不过也就是个路人。”
魇梦控制着制造出的分/身躲过迎面而来的攻击,笑得猖狂肆意:“那么,接下来,就让我看看你们的噩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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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了身体操控权的幸村安定在睁眼看到熟悉的环境时,下意识地想钻进温暖的怀抱里寻求安慰。
已经恢复全部记忆的他对自己此前的选择没有任何后悔的念头——换成自己,他可以肯定自己依旧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但是,真的好疼啊——
作为人类的十三年里,哪怕作为习剑者的少年再能吃苦,娇养了十三年的孩子也没有感受过如此深入骨髓与灵魂的痛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哥哥、他的母亲却不再冲着他摆出一副温和的笑脸来。
……是啊,这与刚才的空间一样,依旧是一个梦。他收回自己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的手,试图和他自己的那个幸村宅家找不同。
这个家里没有一个叫做“幸村安定”的孩子。
这个幸村家的人也看不到他这个游魂的存在。
忙于工作的幸村夫妇,作为运动员正在与网球缠绵不休的长子幸村精市,还在就读小学懵懂不知事的幺女幸村由美。
父母与一子一女,好字成双。
全家福上是四个人美满的合照。
餐桌上的四双碗筷。
鞋柜里的四双拖鞋。
橱柜里的四个杯子。
家庭值日表上的四种颜色。
缺了一个人,日子似乎也能一样过下去。
他茫然地伸出手,然而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碰触得到他。
似乎所有的迹象在提醒他,作为幸村安定的一切才都是偷来的东西。
如果没有突然转生在幸村家的大和守安定,也许幸村家就是现在的样子……没有异能者会找上门的隐患,也不用日日为不安定的他担心,平和而幸福。
这个世界也没有他的那些熟人,伏见猿比古、安室透,更没有什么超脱自然的力量——这只是一个网球至上的世界。
除了最不科学的网球,一切都是日常。
倦怠地回到家幸村精市下意识伸手探向他与由美中间的那道门,然而那道尘封已久的门后只是家里的杂物间。他躺在床上,为自己进门时习惯性抚摸空气的动作感到奇怪——这是一个摸小孩子头的动作。
但是由美可比这高度矮得多,仿佛他动作的承受方另有其人。
配合着看不见自己的哥哥做完这个动作的幸村安定缩在小花园里,默默抱紧自己。
这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但此时却能够给他带来少有的温暖。
他或许已经摸到了这个梦境主导者的目的——幸村安定的噩梦,即是幸村家人对他无动于衷的漠然。
即使拥有了很多爱,他的潜意识里依旧害怕失去,而在现实世界里的幸村家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不懂这个在众人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为何如此过度的依恋亲情患得患失——少年潜意识地不断地表达爱意,并且不断地索求回应。
那是来自大和守安定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
不过宠爱孩子/弟弟/哥哥的幸村家人依旧选择了放任。
虽然不像加州清光那样总会流露于口中,但是大和守安定也是一个渴望爱的孩子啊——然而他却也在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失去。
以至于最后,他生出了“只要先离开的是我,我就不会被丢下的念头”。
他没有想过的是,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一只微凉的手忽然搭在少年的脖颈上,幸村安定迷茫抬头。
吊起眼梢的加州清光在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来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你是不是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黑发打刀邦邦敲着少年看起来的头,仿佛真的把那当成了一架不错的鼓,“——我今天一定要敲掉你脑子里的水!”
幸村安定依旧呆愣愣地看着加州清光。
在这样的目光下,加州清光也没话说了,他没好气道:“爱哭鬼,混战东西,你这家伙,我找了你好久——”
他紧攥着黑发少年的手大力得几乎勒出青痕,而幸村安定并没有抗议。
“这次……没有……抛下你。”终于缓过神来的少年眼神很亮,他跳跃着熊抱黑红色打刀,兴奋地反揉一向注重仪表的加州清光。
艰难从自己身上撕下少年的加州清光在梦的深处与大和守安定紧紧相拥。
自别墅内走出的幸村精市伸出手,准确地搭上少年隐形的肩膀,微笑着将他看不见的两人拉开——哪怕是梦中完全没有记忆也看不见两人的亲哥,对于拆开他们两人也是莫名地执着。
而身着浅葱色羽织的冲田总司跨越梦境而来,孩子气地叼着一根糖葫芦的青年按住他们的头,将两人按在自己怀里。
他所怀念的,他所企盼的,他所渴望的,都在他身边。
如果可以,真想就此沉眠于梦中不复醒来。
然而不可以。
哪怕这个梦真的很美,就算这梦真的很美——
幸村安定挥起自己的本体,斩向院子里那株风格迥异的金鱼草。那是超越了梦境主导者理解外的存在,被模仿得如同背盗版粗劣翻模后廉价售卖的儿童玩具。
他也不会放任自己沉迷于这种虚幻的梦境。
迷迷糊糊从血鬼术中醒来的幸村安定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加州清光,以及……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