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生活和周围的环境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每天打工,上学,做饭,制鞋,平淡的时光日复一日。
我几乎不怎么花钱,所以为了将来而存的钱正稳步增多。想到只要赚钱就能增加未来的选择余地,无论什么活,我都会干得特别认真。这种从工作中获得的朴素实感或许更接近真理。
我不会再在下雨的早晨去公园的长椅那里,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那个逃避社会的地方。相比之下,我有很多必须思考和必须做的事情。好吧,我至今仍吃不消充满湿气的满员电车,迟到是家常便饭。
要说与过去不同的地方,也不过是我开始学意大利语这一点吧。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意大利,只是查了许多资料后得出结论,假如要去国外做制鞋师的学徒,就该去意大利。总之,我可不想临阵磨枪。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我突然疯狂地想去意大利,那么我不希望语言成为自己打消念头的理由。
最近,松本和佐藤那对情侣没有来找我,似乎是大吵了一架。接下去会怎么发展,决定权在他们自己手中,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能继续在一起。因为其喜欢他们两个。我想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满脸幸福的样子。这种理由简单到让人脸红,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联系哥时,从他没有主动联系我来看,估计和女友的同居生活还挺顺利吧。原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突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可能没有矛盾,想必他们也在一点一点地磨合吧。这么做看似不起眼,但能解决好还是特别不容易。
说起来,离家出走的母亲回家了。我以为她终于和小十二岁的设计师男友分手了,事实却不是如此。她说自己厌倦了给人做饭,要回到每天有儿子做好饭的家里来住一段时间。我倒是不讨厌母亲的自说自话。我们爱自己的自由,也爱他人的自由。
和过去一样,我总是独自上路。
九月过去的时候,夏天的气息也随着夕阳渐行渐远,接踵而来的是秋意。黏腻的风带着一丝凉爽,晴天也变得清爽。漫步在新宿街头,有时会看到蓝天以docomo时钟塔为中心,呈圆盘状展开。偶尔碰上下雨,看到水洼中倒映着城市的灯红酒绿,我会感到很高兴。挂在车窗玻璃上的水滴流泻出光点,那样的光芒也令我陶醉。雨停之后,仰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时,照射在东京都中心楼群顶端的阳光也是那么美丽。也就是说,天气已经不会再给我带来忧愁了。
她——雪野小姐回到了故乡爱媛。我没有专程去为她送别。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既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更没问过她的邮箱地址。我们之间不是这么俗气的关系。
只是,倒映在积水里的天空也好,头顶上方展开的雨积云也好,蓦然瞥见的那摇曳的枫树枝也好,我总会从中察觉到某种气息。在我一留意这些事物的过程中,时间一-眨眼就飞走了,转眼到了穿冬装的季节。我扯开洗衣店的塑料包装,取出学兰校服(注:日本男性校服的一种。江户时代,日本将西服称为兰服,学兰指学生所穿的西服)。时隔许久再穿上,有一一种束缚感,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我也不可能穿着夏装对抗低温。这就是所谓的「顾得头顾不了脚」吧。
期末考试又是考得一塌糊涂,不过只要我没挂红灯,老师也不会说什么。只要无人指责我,那就没关系。
寒假,我又疯狂地排班打工。身边的同学好像流行去参加补习班的冬季集训,我反正是无所谓。
冬日渐深,寒意慢慢变得浓厚。外出时身上的衣服一-件接一件慢慢变厚,每当这时我都会想,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到了这个时节,我终于根据她的脚部尺寸制好了一双鞋。
浪费了好几块昂贵的皮革,鞋子终于完工了。我很想说这是一-双令人满意的完美的鞋…但恐怕她穿上后没走几步,脚踝就会发疼吧。完成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掌握的知识太少,经验也不够。
要想再往上一级台阶就只能求谁教教我……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希望自己能明白,哪怕只是让我有了这层觉悟,也不枉做了这双鞋。
我把鞋装进四方的纸盒里,放在房间的架子上。将这双鞋送到她的手里…我丝毫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费了这么大功夫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送人呢?
首先,我连她的地址都不知道。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凑巧,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秋月孝雄先生,你好吗?」
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没有关于时节的问候,也没有前略。那不是用钢笔写的,甚至不是竖排,总之,没有一点古文老师的做派。
我一直在想,必须和你联系一下,但拖来拖去就拖到了现在。等注意到时,才发现已经是冬天了。回到爱媛之后,我再次觉得东京真冷啊。我并不喜欢那种冻到骨子里的冷,但还是很怀念它。我想起第一次在东京过冬,因为耐不住寒冷,还急急忙忙去买了一台燃气取暖器。
正在写信的我感到很紧张。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一个几乎不写信的人。小时候,身边都流行相互写信,但我一封也没写过。我总觉得,从文字落到纸上那个瞬间开始,它好像就变得不真实了。而邮件只会用于事务性的联络,我也不喜欢打电话联系。我就是这么别扭的女人。
然而今天,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对了,给你写信吧。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又感觉十分自然,就好像看到树上掉下最后-片叶子时会想到冬天来了一样,那么的自然。要是没有产生这种感觉,或许我会一直拖下去,永远不会和你联络。
我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你。或者说,我觉得有很多。我的脑子现在还是乱成一团,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些什么。只有一点,我觉得必须告诉你。那就是,遇到你的时候,我的精神正遭受折磨,以至于几乎丧失了味觉。
你肯定记得,那时的我总在喝啤酒和吃巧克力吧?倒不是因为我特别钟爱这两样食物,而是因为能感知到的食物和饮品只有这两种,除此以外,所有东西都味同嚼蜡。
不过,我至今还会常常想起你第一次做给我的饭团。要说令人吃惊,或许也没有那么令人吃惊。你做的饭团有确切的味道。不仅是里面的馅、表面的芝麻盐和拌饭料的味道,我甚至还能吃出白米淡淡的甜味。
真的相当不可思议。无论是大饭店里厨师做出来的饭菜还是口味浓烈的垃圾食品,在我的嘴里一概平淡无味,可为什么唯独你做的食物就会有味道呢?
回到爱媛后,我先在自己家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租了现在的房子,搬出来一个人住。周围几乎只有农田,也没有路灯。要是自已没有车,晚上恐怕连家门都找不到。寂静的深夜,-个人待在屋里,我有时会一回想你做过的那此菜品。用烤得脆脆的薄吐司片做的三明治,用樱花鱼松和红烧香菇做的什锦寿司,还有那带着古早味的蛋包饭。真好吃啊。全部有滋有味。对你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我却惊讶至极。
你曾经开玩笑说自己有魔法之手,我却不觉得那是玩笑,毕竟真的就像魔法一样。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认真活着的人做出来的饭菜就会有味道。我的脑中突然迸出这么一个结论。恐怕你不会喜欢这好似演歌的句子,我决定就此打住。
现在我每天都会做好便当,带去上班的地方,也会收看nhk的《今天的料理》节目,都是受到你的影响。我还想出一个好办法,能让做出来的煎蛋卷绝对不会混进蛋壳。你知道怎么做吗?只要把蛋液过滤一遍就好啦。你从来都能把蛋敲得干干净净,或许想不到还有这招吧。
回到这里后,我又成为了一名老师,而且还是高中老师。
这是在我身上发生的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从羽田坐飞机回来时,我还打心底里想,已经当够老师了,当老师太烦了。
可我渐渐觉得,再试一次也无妨吧。当然,那是因为我好像做不来其他工作。其实最近愿意当老师的人也在减少,以至于教员不足,所以我算是受人之托。不过,我会检起度认为死也不会再杠上的教师一职,连自己都觉得奇妙。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不定,都是你的错吧。
对了,说到你的错,确实有一件事得怪你。那就是,我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存够了钱就进人研究院,成为一名上代文学(注:指太古时代到奈良时代为止的日本文学)的研究者。也就是说,我要成为大学老师。
总觉得你或许会问:「还要当老师吗?」不过,大学老师最重要的工作是研究,教育下一代研究者只是附带任务(我是这么认为的)。研究者的工作就是研究课题,再把新的知识见解公之于众。从大学开始,我就想做这样的工作。不,更准确地说,我--直留意着,不让自己陷人「我不可能做到某件事」的念头中,所以暗示自己不要对此产生兴趣。然后,我想了想自己可能会胜任的工作,就去考了高中教员的资格。
但是,我要成为一名研究者。
我想对着某个对象清晰地说出这个决定。
因为是你让我产生了这个想法,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
秋月孝雄,我时不时会在黑暗中突然惊醒。我在半夜醒来,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注视着没有一点亮光的暗夜。我感觉自己刚刚躺着的床、房间里的地板和墙壁都消失了,屋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只剩我一个,所有人和事物都离我远去。我感受到黑暗中有无数双陌生的眼睛,焦躁席卷而来。在东京的最后那一年里,这种感觉如影随形。没有朋友,没有同伴,没有熟人愿意为我说句话。世上的所有人,世间的所有视线,都在灌注恶意。这就是当时我的感受。
每当这时,我都会去回想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美好而令人心动的事物:深夜从阳台仰望,都心高层建筑上航空灯明明灭灭,显得异常庄严;还有渗人水雾的街头霓虹灯,饱含雨水摇摇欲坠的枫树枝,电车窗外从雨后的云间透出的光线,等等。
我在想象中把它们一一排列串联在眼前,用以对抗那些来历不明、试图将我吞噬的东西。
踩在公园石子路上发出的愉快声响,凉亭屋顶滴落的水珠的气息,还有那座藤棚,都会浮现在脑海里。而这些事物的前方,是时而坐在长椅上画素描,时而在我旁边舒服地打着盹儿的你的身影。我总觉得是你为我挡住了那些即将吞噬我的黑暗洪水。这是为什么呢?
莫非你曾来到我的梦中帮助过我?
突然这么问,也只会平添你的困惑吧。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可对我来说,那是十分真实的感受。
你当然是为了你自己在往前迈进,不过,有时我会觉得你是在
为了我而前进。时不时地,我会非常认真地考虑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谢谢你一直看到最后。秋月,希望你每天都充满活力。温暖的季节快点到来吧。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雪野百香里
东京下起初雪的那天,我收到了这封长长的信。
我来到那座公园,来到那座凉亭,来到那张长椅上,看完了这封信。连读两遍之后,我仔细地将它折好,塞回信封里,然后望着眼前的雪景。
夏天枝繁叶茂随风飘摇的枫树,现在已经掉光叶子,细细的树枝盛着细细的雪轻轻地摇摆着。
小雪落在河面上,很快被流水卷走消失了。
还有鸟鸣。
呼出的白气洇人雪景,流转消散,转眼就不见了。
就这样发着呆,我想了很多很多。
——雪野原来是她的姓啊?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愚蠢至极,暗自笑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名字,原来我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乱七八糟。我咧着嘴笑i很久。
我把下半边脸缩在围巾里,往前伸直双腿,闭上了眼睛。
一静下来,便感到脚底钻进一股冷气,大概是昨晚急速席卷日本列岛的大寒流之类的吧。不过,我的脖子上缠着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这点冷倒也不是扛不住。
映入眼帘的白昼之光渐渐掺杂着夜晚的暗红色。在这红通通的黑暗中,我试图在眼前描摹出爱媛县山中的飘雪。想必这雪此时也飘舞在她的身边吧。
我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的吐息慢慢地成了型,又渐渐散去。我拉过放在身边的布包,里面有一个结实的四方牛皮纸盒。打开盖子后,清冷的冬日空气包裹住了收纳其中的白色女高跟鞋。它们是诞生于此后留在我手中的唯一物品。
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我把这双鞋放在了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