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凌骑马回到府衙时已是戌时半刻,夏日日短夜长,星子覆在深蓝天穹,透出点点闪光,辚辚车轮声在府衙门前大街停下。
捕快们手执火把,分成两个纵列将三辆囚车护在中间,一路风尘仆仆骑马从栖岚寺而来,面上染了倦色,身板却绷得直直的。
祝青凌登着马鞍下马,皂靴踩着被火光映亮的青石板路,行到马队中间,抬头朝囚车里看去。
三人皆着囚衣,发髻散开披散在脸颊两侧。
祝青凌朝孙贵递了个眼色,孙贵会意,上前打开囚车,将三人拖进了府衙最西边的大牢里。
祝青凌晃晃锁头,纹丝不动,满意地拍掉手上的浮灰,“今晚大家伙辛苦,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卯时还要巡城。”
孙贵长得憨厚,性子也憨直,“是,明日该我领队巡逻青云街,虎子要后天赶回来,他的班次已经说好,先由小潇顶替。”
祝青凌听到青云街,眉毛微微一挑,青云街是城东主街旁边的一条街,都是迁都前的勋贵府邸,雕梁画栋,飞檐蔽天,清一色的朱红大门,配上一对威武石狮子,向来是平民商贾绕开走的地界。
只是现在那些勋贵早已搬去京城,青云街也随之空了下来,大灵王朝的府邸规格都有规定,这些府邸多年来空置却没有租出去。
祝青凌将牢门钥匙交还给老牢头,踏上几阶石阶拐到一条主岔道,“青云街现下都是空宅,宅子年久失修,你巡逻时也不能大意,尤其是烟雾,如果走水,城东或许会殃及大片。”
孙贵点点头,将这话记在心底。
主簿宅里黑洞洞的,乍没了窗边亮着的暖黄灯烛,祝青凌步子微顿,慢慢合上了宅子的门,低叹一声,“还好离开时,阿蒲带了褥子,不然在马车上晃一宿,这觉是没法睡了。”
她推开屋门,放下肩上的行囊,屋子的漆黑让她微微不适,于是点上桌边的烛台,视线落在桌上的信笺时微凝。
她下意识看了眼门闩,尚算完好,然而这更引起她的警惕。
祝青凌攥紧信笺,烛光微跃,落在她莹润的眸子里,恍若暗夜的烟火,衬得她目光炯炯。
待看到床榻前方三步远的位置有些不起眼的灰尘时,祝青凌神色微微一振。
她离开时天色尚早,而阿蒲每晚都会把屋子打扫一遍再睡,所以这些粉末一定是那个闯进来的人留下的。
她俯下身捻起一抹,粉末粗细不匀,触感粗粝,黑红驳杂,是横梁上掉下来的漆,祝青凌抬头一看,屋子横梁上有一处不太一样,隐约可以看到两个手印。
祝青凌盯着横梁瞧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来人身负功夫,能在府衙自由出入,而又能在重重屋宇中找到这间不起眼的小屋子,显然对她的底细有些了解。
她放下烛台,拿起银拨子挑亮烛花,抽出信纸细细看起来,信上开端‘捕头’二字让她心神微松,能这么称呼她的人,至少不会是尚书府派来的。
接着往下看,她眸光定在信纸上,久久不曾动弹。
许久,她将信纸一角在烛火上点燃,火舌舔舐着信纸,不一会烧成灰烬。
“勾结山匪,梁缘,真是好样的。”
祝青凌咬着后槽牙,拳头握得直响,此刻她才对这些蛀虫存了剿灭之意,一群把山匪喂得肚皮溜圆,视百姓疾苦如无物的昏官,既是背叛,无需怜悯。
她在桌边坐了盏茶功夫,最后深深吐息几次,踢了鞋子倒在床上,一把将被褥蒙在头上。
第二天卯时未到,祝青凌起了个大早,沿着早已熟悉的鹅卵石路往前院而去。
刻意画粗的眉毛微蹙,眼下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色,这副模样让后来的捕快们打起了鼓。
“头儿今日怎么精神头不太有?”
“栖岚寺的案子结了,哥几个累的沾枕头就睡,头儿怎么会睡不着?”
孙贵站在靠近花圃的队伍后面,看着眼前两个小捕快头凑在一起嘀咕,眼神不善。
两个小不捕快丝毫不觉,“我看啊,头儿昨晚一定偷香去了。”
另一个小捕快想了想也点头,“一定是这样,头儿模样这么俊,早点成个家就好了。”
“这是你们两个该操的心?”
耳旁响起孙贵阴恻恻的声音,两个捕快立马脖子一缩,孙贵到底是他们的老大哥,长久以来的敬畏很难改变。
祝青凌杏眸轻轻地扫过这边,翻开手中花名册正要点卯,东月洞门有细碎脚步声传来,王程扶着白墙喘气,“祝捕头,知府大人请你立刻去书房。”
祝青凌一早绷着的神色微微散开,杏眸掠过一丝疑惑,“孙贵,你来点卯。”
话音刚落,她便放下花名册,步子极快地赶去书房,连前来传话的王程都被远远抛在身后。
裴承霖的书房仍是上次来时一般曲折,祝青凌推门进入,拐过屏风隔断才看见书案对面两张椅子上坐着的人。
左边那位一身洗的发白的官服,雪白的胡须,便是这几日坐镇府衙的谭通判。
周梓扬夹着账本朝她挤眼,询问她为何会被叫过来,不过祝青凌直接忽视了他的打眼色。
裴承霖黑眸凌冽,眉目专注在书案上的宣纸,尽管屋里同僚满腹狐疑,他仍是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笔画才抬头。
裴承霖容颜肃整,眸光扫过谭通判与周梓扬欲言又止的面容上,而祝青凌脸色沉稳如常,连眉梢都没有抬一下,莹润的眸子不偏不倚与他对上时,裴承霖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今年秋闱,本官曾向今上陈言治水三策,如今本官对公事已有几分把握,治水一事也该提上行程。”
他的语气如往常一般温润,疏朗眉眼没有半分局促不安,就好似劳民伤财,集万民一力于一功的水利工程只是书案上一桩寻常公务。
可谭通判与周梓扬却变了脸色。
尤其是周梓扬,身为应天府的主簿,钱粮赋役都属于他的公务,如果开始动工,一切账本都要经他的手,征召来的河工食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上任两年就遇到这等棘手的事,他是不幸,还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