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应景,刚出门就小雨淅沥,医院一如既往的忙碌,住院部三楼的病房里挤满了人。
许念赶在许成良咽气前见了这人最后一面。
许成良死前张着嘴,连话都说不完整,那句话好像卡在了他喉咙里,就是出不来。人死的时候真的可怖,一口气吊着上不来下不去,他望着许念,眼泪珠子直落,许奶奶扑在床边,哭着喊了一声:“成良啊——”
他就咽气了。
十几年前,什么都没带走,十几年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到头来空空一场。
许念对他没有太多感情,何谈拿起和放下,只是在许成良咽气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人挺可悲的,活了几十年,却活不出个明白,一辈子兜兜转转,匆匆来匆匆去,活得忙碌,可毫无意义。
许成良想取得她的原谅,究其缘由,兴许是良心发现,兴许是人之将死幡然悔悟,又兴许是其它的由头,可到底不关她的事。
葬礼的事宜许念几乎没参与,象征性请假回了县城一趟,毕竟是名义上的父亲,若是不回去,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前来劝说的亲戚们踏平。29那天顾容到家,陪同许念回县城参加葬礼。
小地方的葬礼简单,骨灰埋进黄土,吃两顿饭就算结束,真正为许成良哭丧的只有几个关系亲近的人,譬如大伯母许奶奶,其他的那些跟来这儿聚会一样,总之就是这么大回事儿。
葬礼过后,齐永明带着一名律师来红砖房,许成良留了笔钱给她,有三十多万,许念没拒绝,得到这笔钱以后直接重新开了个户存进去,打算将来给许家的老人养老用,自己一分不要。许成良在外做生意这么多年,本来赚了不少,可惜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到头来还没享受就走了,除此之外,他亦给许家上上下下都留了钱,许母也有,具体多少许念不关心。
回宽北巷后的第二天,许母提着瓜果来了家里一趟,没带其他人,无措地在沙发上坐会儿,与顾容聊两句,饭都没吃就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许念再没有见过这些人,事情算真正落幕。
趁着国庆的末尾,重逢的两人先去把八斤接回来,再带着小家伙儿一起出去旅游。旅游是愈发契.合的过程,时光甜蜜而缱.绻,两人一狗好不惬意。半个多月的干渴急需水的灌溉包裹,许念在那水里与顾容来了一回又一回,直到精疲力尽,累极了,顾容趴在她身上歇气。
自打回国以后,顾容当真将精力放在其它事情上,报摄影班、开办工作室,搞得如火如荼,许念则继续用心读书,带新人做实验项目,学习、比赛样样不落下,一切如从前。
许成良成了平淡生活里的一个过客,并没有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一丝一毫的后续影响。临近期末时,学院进行认知实习,说白了就是去参观各个专业相关的公司和工厂,机械4班被分配到b市,趁此机会,许念去t大参观了一下,并在这里遇到了百年校庆时认识的那个研究大佬师兄。
由于张教授叮嘱过,许念一直与这位师兄保持着联系,师兄带她去见了几个熟识的人,也没说是牵桥搭线,她更不知道那些人的身份,总之就是跟着师兄蹭饭吃。这些人里,有两个成了许念的同事,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反正对于这时候的许念来说就是一顿普通的饭而已,饭桌上她都没机会和那些人说上两句话。
认知实习结束,回校的第二个星期就是考试周,第20周是课程设计周,课程设计答辩是1月13日,农历腊月十六,正好是许念的二十一岁生日。
答辩当场出成绩,她是第一场唯一一个优秀,刚出教学楼,天上飘来白絮。
下雪了。
g市一向无雪,只有08年下了大雪,这是第二场雪,她走在柏油马路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了裸.露在外的脖颈上,乍然冷飕飕的,她缩了缩脖子,这时手机铃响,顾容打来的电话。
她滑到接听键,手机里传来清冷的声音:“结束没有?”
雪越下越大,几息功夫就鹅毛那样,她抬手拂了拂额前,边走边说:“刚刚结束,马上就出来,你在哪儿?”
“后门。”
顾容开车来接她回去,后门离宿舍楼更近些。
“我先回寝室收拾东西,你再等等。”她说。
顾容应声。
寝室其他人还没回来,麻利收好寒假要用的东西,出门的时候遇上了其中一个室友,然后招呼两句。寝室楼外的植被上全部都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留在外面看雪的人尤其多,都在看稀奇,许念慢慢走向后门,顾容和八斤在那里等候。
八斤特别兴奋,恨不得立马能冲进去,但学校不允许宠物入内,顾容只得把这傻狗给牢牢牵稳,待许念走到跟前,它不停地叫,厚脸皮挨着许念脚边打滚儿。
许念看着顾容笑了笑,将东西放进后备箱,俯身下去摸摸八斤的脑袋,接过牵引绳。
“寒假有什么安排?”顾容问,替她掸去头发上的雪。
许念把八斤送上车,说道:“呆在家。”
顾容站定原地。
她关上车门,回身大胆地凑过去亲了亲顾容的唇角,低声补充道:“在家陪你们。”
正值离校时间段,校门口人来人往,许多学生纷纷侧目看来,许念像是看不见,脸皮比城墙厚,亲完还伸手紧紧抱住顾容。
顾容怔了怔,抬手环住她的腰肢,轻声道:“阿念,生日快乐。”
生日礼物是一本画册以及一个月的陪伴。
画册里的主角就是许念,纸的右下角标有日期,最早的是15年的时候画的,但没有具体的月份。
许念没有多问,刨根问底不是好习惯。
雪忽下忽停,直到腊月廿三,也就是小年那天才完全停止,连续多日下雪并没有让这个南方城市积雪堆聚,雪化得很快,道路两旁都是湿.漉漉的,沈晚和季雅她们过来一起过小年,一帮人齐聚一个院子,登时让寂静冷清的宽北巷热闹起来。
大家在院子里烤肉喝酒,迎面吹来的风寒冷,但烤炉周围暖和,在沈晚的闹腾下,大家逐渐打成一片。
宁周怡没来,她去美国了,宁老爷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正在美国接受治疗,她得去陪同,当时还走得挺匆忙的,都来不及同朋友们告别。家产之争谁输谁赢未知,据说她赢的胜算很大,许念一概不了解这些,她跟宁周怡已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并且一点不知道宁周怡曾经对自己产生过心思。
于许念而言,宁周怡只能算个朋友。
人的一生会遇到成千上万的人,其中有极少数有一部分会对你心动,或者你对她们心动,但真正能走到一起的,只有那么两三个,甚至一个。
生活不是电视剧,不可能方方面面都有始有终。
不过在许念看来,顾容是她的开始,也是她的终结,从一而始,从一而终。
经过一阵子的相处,沈晚已经能适应许念的角色转换,偶尔还会帮忙打掩护,抵挡来自顾家沈家的催促压力,不时就带许念回去刷刷存在感,名曰培养感情。
她今儿穿得特别吉利,全身上下都是大红色,一面翻动烤肉一面问许念:“阿念,你过年要走么?”
许念摇头:“应该不,会提前回县城那边看看,过年就呆在这里。”
这妮子唔了一声,忽而凑近,悄悄说:“一个人?”
许念一愣,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道:“到时候看吧。”
到时候全看顾容的意思,顾容应当会回来,打算两人一狗一起过年。
沈晚眉眼弯弯,用胳膊肘顶顶她,小声说:“来我们家过年怎么样?我都跟我爸妈他们说好了,前天还跟外公外婆讲过,大家都让我把你带过去,人多才热闹嘛,来吗?”
感情什么都准备妥了,许念哪有拒绝的余地。
一旁的万姐听到她们的聊天内容,揶揄:“晚晚怎么不请我们,可太偏心了啊!”
其余人皆都笑笑,只当这两姐妹关系要好,没深想其它的,更不会联系到顾容身上。
如今的万姐早已从失恋中走了出来,起先那段日子还颓废了一阵,现在已经没任何事,恋情来也快去也快,形单影只一段日子就会慢慢恢复。唐敏之的婚期就在正月十五,她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收到了请帖,连许念都没有,对方打定主意要和万姐撇清关系。
万姐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是在半醉的时候分外沉默,身上那股精气神荡然无存,整个人显得无比颓废萎.靡,大家都不敢劝不敢提,全都在打哈哈。
许念不明白她的想法,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追回来,又不是不婚主义,结婚是迟早的事,何必那么在意在哪个年龄结,自己给自己带枷锁,何必呢。不过她没说这些话,人各有想法,这些道理万姐定然都知道,但该怎么做还是得按各人的意愿来。
小年的夜晚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顾容平时比较忙,许念还算克制,但如今空闲,于是放肆起来,在浴室里呆了大半个小时,又回大房间继续,抽屉里的存货不够,两人到后来就没用z套,真真切切地去接纳感受对方。
八斤同志吃多了,趴在软和的狗窝里小憩,隔壁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的欢.愉喊声惊得它动了动耳朵,大黑眼珠滴溜转,眼里满是惊奇和疑惑,那声音熟悉,它认得是谁的,于是从窝里起来,小跑到墙壁那儿听了听,确定下来后,想过去看看,可惜门锁了出不去,它冲着门叫了两声,并没有人搭理。
它有些焦急,跳起来扒门,然而无济于事,好在许念平时有教导,这傻狗才没大叫。
隔壁房间,因着拉了窗帘关了灯,房间里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床上被翻红.浪经久不息,湿热交.融。
下夜里,才终于平歇。
小房间里的两人相拥而眠,隔壁的八斤同志蹦哒累了,早已陷入熟睡之中。
翌日天晴,阳光明媚大好。
在不知不觉间,隔壁的美食街已建成,预计正月初八开业,这事本来与许念关系不大,但街坊邻居们可关心得很,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在谈论这个,对面婶子家借钱在美食街搞了个位置,打算加盟某品牌卖卤味,像婶子家这样的邻居还有数个,今年腊月的宽北巷格外热闹喜庆,到处都生气洋洋。
廿七那天许念带顾容去了躺县城探望许奶奶,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两人一回去就招来了不少打量的目光,她们在大伯母家吃饭,大伯父大伯母为人不错,热情招待顾容。
吃完饭大家坐在一起闲聊,许念犹豫半晌,向大家正式介绍顾容,这是她的女朋友。
虽然现在同性可婚合法化,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同性情侣,何况是在县城这种小地方。
许奶奶一开始还没转过弯儿,老人家不懂这些,许念跟她解释,就是要一起生活的、要过一辈子的人。她有些震惊,看看许念,又看看顾容,眼里立时噙满泪,干瘪的满是皱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迟疑,抬手抹了抹眼泪,拉着顾容念叨:“挺好的,挺好的……”
她可能还接受不了,可知道许家亏欠许念,只要许念过得好就行。
大伯父大伯母什么都没说,亦不反对。
临走的时候许家一行人送她俩出去,给了两袋腊味让带上,许奶奶似乎有话想讲,但终究没说出口,许念明白要讲什么,无非是关于许成良的,从头到尾装作不知道。
回城的路上,顾容斟酌许久,问道:“你怨你……”顿了顿,改口,“怨他吗?”
他,自然指的许成良。
许念摇头,表情自然:“算不上怨。”
想了想,又说:“小时候怨过,现在不了。”
“过年要不要去新区那边?”顾容问,看路开车,平时这条路上车流不大,大概是要过年了,车的数量倍增。
沈晚之前问过这个,许念应声:“嗯,行。”
过年顾容必定要回顾家,如果她不去,那顾容就得两头跑,反正一个人过冷冷清清,过去跟大家一起也不错。现如今顾母的态度她摸到了五六分,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虽然对她不冷不热,但还算可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多多相处。
廿七廿八过后是五九,至此冬天大约过半,停歇一阵的白雪来袭,纷扬满天,整个g市都陷入了白色之中,下雪天阴冷,寒风凛冽犹如刀子,吃过午饭,许念陪顾容去了趟工作室那边,明儿正式放假,今天会有许多工作需要处理。
许念第一回去那里,她不认识那些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们亦不认识她,唯一稍微熟点的就是严旭。
顾容是工作室的一把手,严旭是二把手,早在九月之前这人就辞了所有工作,如今全身心都放在了这儿,瞧见顾容带着许念进来,他意味深长地挑眉痞笑,啧啧两声,叫小助理把人照顾好。
“今天要忙的事情比较繁杂,只能让你的小女朋友多等等了。”他打趣道,转向许念,笑着问,“那我先把人带走了?”
被这么一逗,许念还有点不好意思,望了顾容一眼,点点头。
“有什么需要的就找人问,或者打我电话,晚一点再过来找你。”顾容小声叮嘱。
“知道,你先忙去,我在这儿等你。”许念道。
事情多时间紧,顾容和严旭先去忙事,小助理带着许念在工作室四处逛逛。工作室坐落于城边,属西区,两层的极简主义风格小楼,工作区、休息区……一应俱全,工作人员约莫有二十来个,皆都分工有序,大家都在处理自己手中的事,无暇顾及她们。
大家都不知道她和顾容的关系,有人还以为是新人模特,毕竟许念的身高身材不错,且顾容平时从不带闲杂人等过来,由于忙,他们都没怎么搭理许念。
小楼外种有冬青,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树木,许念坐在休息区往下看,玻璃窗将屋内与外面隔开,里头暖洋洋,外头小雪纷飞,植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小助理介绍了许多关于工作室的情况,考虑到许念的特殊,她表现得尤为照顾许念。
四点多,顾容过来了一趟,陪着坐了十几分钟,两人连话都没说几句,一员工过来把人叫走。许念在休息区干坐了一下午,傍晚时分,与大伙儿一起吃丰盛的外卖,外卖是顾容点的,各种菜都有,口味比较偏清淡。
工作室的氛围和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员工们对冷冰冰的顾容比较恭敬,没人敢打闹她,但跟严旭相处得十分融洽,从开饭以后便欢笑声不断。
许念挨着顾容坐,一点都不多话。
这两个都是闷性子,不爱闹不爱说,清冷得很。
有员工悄声问严旭,许念是什么人,哪个公司的。
严旭顿时好笑,直接告诉大家:“那是你们的小老板,顾大老板的女朋友,g大的高材生,不是来工作的。”
员工们皆都微微吃惊,特别是问话的那个人。
因为这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许念一直被其他人暗暗打量。
严旭坐她们旁边来,边聊边吃。
事情没处理完,部分人还需要加一两个小时的班,但多数人吃完饭以后都赶快收拾东西离开,着急回家过年。
小助理有事要做,许念一个人在休息区等,期间不时就有人过来同她聊天,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顾容发消息过来,告诉她顶多八点就能走。
七点半的时候,季雅开车过来,店铺那边早关了,她过来看看这边的进度如何,现今店里卖的东西都是工作室出品,工作室的有些员工原本就是店里的设计师。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顾容正好忙完工作,还没收拾桌面,外面传来敲门声,季雅推门进来。
两人交谈了十几分钟,离开前,季雅给了顾容一支女士香烟,还是之前那款,从来没变过。
顾容接过,但依旧没抽,季雅径自给自个儿点上,慢吞吞吸了口,笑问:“之前瘾比我还大,怎么说不抽就不抽了?”
顾容把着烟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花了段日子就戒了。”
季雅看向她,走到垃圾桶旁抖抖烟灰,直言:“你姐念了无数回都不听,突然就想开了?”
“嗯,”顾容应道,“突然就不想抽了,就戒了。”
至于为何突然就不想抽了,她还是没讲明。季雅好奇,可识趣不多问,把手里这支烟抽烟,灭掉火星子,招呼一声直接走了。
出去路过休息区,看见坐在玻璃窗前的许念,季雅些微愣神,这朝气活力的学生模样,让她记起了某个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又释然,那些事情早都过去了,湮灭于时间长河里,她不自觉捏紧手,出声道:“你可以过去了。”
闻声,许念回头,立马站起来。
不等她开口,季雅拎着包下楼,没再多说一个字。
许念略疑惑,走向顾容办公的地方,推门进去,烟味扑鼻而来,顾容正在整理东西,瞧见桌角放的通体细长的香烟,有些眼熟,随即反应过来之前宁周怡给她的就是这种。
这群人不仅关系要好,连抽的烟的牌子也都一样。
“再等两分钟,”顾容说,“你坐一会儿。”
许念嗯声,但站在原地没动,而是看了两眼那支香烟,烟头处的玫瑰娇艳欲.滴,比普通烟长一截,很好看,由于不曾尝试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好奇,不过想到顾容说过的话,于是敛起视线。
等顾容收拾完,两人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去旁边的阳台上透透气,寒风尤冷,檐上不时嗒嗒滴水,木质栏杆间积着雪,许念忍不住碰了碰,寒意直往骨子里钻,刺激得缩了缩脖子。
天儿冷,哈出的气都是白的,她凑近挨着顾容,从袖口里伸出手去牵对方。
顾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她赶紧握住,帮着揉了几下,念叨道:“明天记得多穿点,真冷得要命,别感冒了。”
对方没说话,直直看着她,眼里带着审视和戏谑的意味。
许念这时候倒面皮薄了,竟别开脸去。
桌上那支香烟被顾容夹在了指间,她将烟含.住,点燃,熟练地轻轻吸了口,然后凑过去。
许念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到了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