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游接连三日没有回书院,而是一直待在越王府。
骑司衙门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在乔冉的指挥下开始高速运转了起来。
越王府人来人往,如同骑司分部办事处似的。
秦游、乔冉、贺季真三人,梳理着关于东海的一切信息。
越是查阅这些信息,东海这个国中之国,在秦游的脑海里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东海的乱象、幕后黑手一姓二家、如入无人之境的瀛贼、唯恐天下不乱的晋人、糜烂的兵备,脑满肠肥的世家门阀,以及,生活在水生火热中的百姓。
随着对东海越来越了解,秦游满腔都是一种无法言述的怒火。
百姓的惨状,让他触目惊心。
他的怒火,不是因为自己是什么天潢贵胄,不是因为自己什么正义之心,而是单纯的因为大家作为同一个物种而齿冷。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底层百姓”有着足够的认知。
可直到了解了东海的百姓到底是什么模样后,他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了。
此时他面前摆着数封骑司近年来传回京中的密信,都是与东海一姓二家有关的。
其中一部分,是关于东海“首富”方家。
东海群岛的走私船,每过四个月到六个月期间,就会将一批品质极佳的长刀送到方家。
群岛的银矿矿产丰富,所以这些刀不是用来换钱的,而是用来换“人”的。
一把刀,可以换五个女人,或者十个青壮年,如果是老弱的话,能换二十个左右,婴儿最“值钱”,三个健康婴儿就可以换一把长刀。
走私船一年来两到三次,一次运送一百至一百五十把长刀。
这也就是说,方家,每年会将东海两三千百姓送到走私船上。
沿海有一处著名的“招子”县,全县近千名女人,一年到头什么都不做,只是怀孕,只要怀了孕,就可以入籍招子县,县里可以提供吃住,孩子生了下来就能送到方家,方家,再将这些孩子送到晋昌或者瀛人的走私船上。
根据骑司密信所述,去年初夏,一群瀛贼带着长刀来到了沿海防线,与方家人交接的时候,为了证明群岛产的长刀品质优良,瀛贼竟然连砍杀了二十七人。
这二十七人,都是被押送到走私船上的无辜百姓,瀛贼拿着长刀,一刀又一刀,将一个又一个大夏的无辜百姓砍翻在地。
方家管事就站在尸体的旁边,连连赞叹,每倒地一名百姓,便喊上一声“好刀”。
秦游将这名管事的名字记下来了,去东海,除了救秦狰,他还要必须做一件事,也试试刀,试钝刀,试试用一把最钝的刀,需要砍多少次才能把这名管事砍死。
秦游无法想象瀛贼拿百姓“试刀”的场面,但是他能想象出方家人魔鬼一般的面孔。
这一张张面孔,让秦游知道,如今并不是什么盛世,至少,对百姓来说,对东海百姓来说,不是盛世。
中州大乱时,东海几乎没怎么遭受到战火的波及,可到了这所谓太平盛世后,东海成为了炼狱。
乱世时,各方豪雄相互征战,当这些所谓的大人物们忙着窝里横的时候,那些百姓,至少可以享受最低限度的安稳,至少,大人物们不会挖空心思去祸害折磨他们。
最令秦游感到心寒的是,东海的百姓已经习惯了,甚至男人娶了很多老婆,就是为了生孩子,生了孩子,送到温家换钱。
这些男人也是挣扎在最底层的百姓。
可这种百姓,却比方家还要可恶。
因为他们明明也是弱者,却要将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找出来肆意践踏。
秦游负责生气,负责怨恨。
贺季真和乔冉却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们负责干正事。
相比于秦游,二人对这个世道有着更清醒的认知。
人员安排、钱粮调度、东去路线等等等等,在乔冉的安排下,计划越来越周密,细节越来越完善。
至于贺季真,则是负责“打击”乔冉。
哪条路线不对,哪个日期不对,哪个人员安排不对。
这家伙满嘴都是不对不对不对,可又不说哪里不对。
原本乔冉是想急眼的,可后来慢慢发现了,很多细节的确“不对”。
正是因为贺季真满嘴的不对,乔冉不断修整计划,让计划越来越完美。
秦游不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站在二人身后,学习着,感悟着,愤怒着,也准备着。
越王府中,秦游三人忙做一团,可是越王府外,京城却是热闹非凡。
因为今日,是会试科考的日子。
…………
国子监,考场。
秦玄坐在考棚中,俊白的小脸上满是鄙夷之色。
经过接连数月的“刷题”和书院数位大儒轮番调教下,秦玄发现八股文也就是那么回事,朝廷以八股取士这个制度,就像堂兄评价的那般,四个字,去你大爷。
就如同一个知县似的,八股写的好能如何,能抓贼,能练兵,还是能让百姓富起来?
之乎者也两句,贼就能主动投案?
孔子曰了两句,差役们就懂得忠君报国了?
先贤之语讲了一大通,就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教化万民,用什么教化,之乎者也,万民,能听懂吗?
秦玄不否认四书五经,他只是排斥这种漏洞百出的制度。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想,是因为在书院这大半年来,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书院中最早讲的是《三字经》,小学子们那时候每天洋溢着大大的笑脸,在球场上有着发泄不完的精力,走路都是一路带风,总而言之,大家很开心,赤子之真。
可随着大家开始学习《四书五经》后,秦玄突然发现,小学子们变了,变的很别扭,越是听懂《四书五经》越没有“活力”,仿佛一个个缩小版的老夫子似的,书院中也没有整日的欢声笑语。
直到几个月前,秦游开了“兴趣班”,有算学、工学、农学等一大堆学科,书院,仿佛短短数天内又回到了最初那般,小学子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讨论着,争论着,笑骂着。
秦玄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是他本能的觉得书院中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种东西,似乎在限制着什么,这种限制,可以将每个人都变的沉默寡言,可以将每个人变的死气沉沉,变的“成熟”,变的书院。
最近一段时间里,秦玄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书中讲的东西,可以学,可以通,但是绝对不能学一辈子,通一辈子。
最近他一直在读《寒山杂谈》,最终发现,寒山杂谈里的学问,有用,有大用,但是这书中的学问似乎和先贤没有丝毫干系。
秦玄觉得八股取士不好,应该《杂谈》取士,朝廷要的是可以治民的人才,这些人才,至少可以让百姓过的好起来,而不是满嘴之乎者也的老学究。
甩了甩头,秦玄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用心的开始写八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