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北城门已经半年多没有开过,原因很简单,出了北城就是迷山往南一代,那里的百姓先受叛军之祸,又遭厢军劫掠,早就心生不满。
很多苏州城中之人也听到类似传言,说城外某村某寨聚众铸刀,募集乡勇自成一军之类,或是抱团起来袭杀过路官吏军爷等可怕传言。
很多人人心惶惶同时又感觉委屈无辜,那些烂事都是厢军做下的,关他们什么事.......
好在知府大人懂得安抚人心,厢军作恶,他却时不时派人安抚百姓,拨发粮食,很多人由此猜测,厢军不听知府号令,知府大人也没办法。
可没想这半个月来,苏州城北门不仅开了,而且穿着皂青服的衙役,带着知府旗号,骑着高头大马开始进进出出。早上出去几匹马,晚上就能回来几匹马,丝毫不少,这令不少人都安心许多。
至少城门开了那么久,也没见城外有人攻进来,知府大人在城门口也不过设了稀疏平常的六七个衙役看守,倒是令很多人心惊胆战。
.......
山坳口村处在迷山脚下,村中很多人靠打猎捕鱼为生。
日子并没有多好,可至少自在安逸,刘季一开始也是如此,从父亲那里接过家里上代人用的猎弓,把手处已经被磨的黝黑光滑,竹木胎,牛筋弦,这张弓就是他们家吃饭的命根子。
日子本就平静,已经好几代人如此,十六岁的时候刘季娶了隔壁村的女儿家,从此成为家中顶梁柱,一年后有了第一个孩子,可惜出生就丢了。
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个,这次活了下来,初为人父,他也很高兴,可偏偏这时,却大祸临头。
那天晚上半夜,他被家里的狗吵醒,起初以为是山里的狼饿极了下山叼羊,还小心带了猎弓出门,结果一出门,满山都是黑压压的人,数不清的火把将他们坐落在山坳中的小村子照得跟白天一样亮堂。
......
一个自称圣公的人,要求他们带上村里所有人,所有粮食一起走。
当然有人不想走,村头五十多岁的张老头死也不走,被他们按着砍了脑袋,挂在他家那棵老柿子树上。
一村六十多户都被强迫带走,成了所谓的“圣公军”。
起初还好,因为大家都带了粮食,有吃的在,都过惯了安逸日子,谁会想得到反抗呢?
可时间一久,粮食吃完了,有人开始跑,然后被圣公的人杀,跑不掉的哭也没用。
他们带的粮食也吃完了,一开始圣公的人还会给他们发些粮,后来人一多就开始抢,再后来直接没了,只能自己找吃的。
最令他悲痛欲绝的是,在苏州南边河岸附近,人群早就断粮许久,他外出给妻儿找吃的,结果一回来自家饿得骨瘦如柴的妻子满身是伤,哭得撕心裂肺,说儿子被人抢了!
刘季顿时觉得眼前天昏地暗,他早就听说,最近有些人已经饿得开始吃小孩了!
这漫山遍野都是浑浑噩噩的人,哪里去找儿子!
妻子悲痛欲绝,一天比一天不好,只会说些迷迷糊糊,他也听不懂的话。
后来他听说前面有些人终于忍不住,和圣公的人打起来,这时知府大人也带兵来救他们,两下夹击,把圣公也打死了......
他们终于可以走了,带着刀剑的圣公军也四散而逃,不再看着他们。
很多人却一脸茫然,刘季大哭一场,准备带妻子回家去,可路上人实在太多,过河的时候给走散了。
回家后他出村去找过好几次都没音讯,十有**也是死了吧......
经历人生大起大落,他沧桑了很多,可仔细想想这事又能怪谁呢?
本以为经这次大难,就难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这时候厢军又来了......
厢军穿着甲,挂着刀枪弓弩,打着抓叛逆的旗号,到处抢东西,家里只要稍微值钱的都躲不过,大家虽是被逼着走的,可起初心里多少有些心虚,所以也只能逆来顺受。
可厢军却越发过分,终于有天他听说隔壁村有厢军喝多了,砍了人,两边都打起来,死了十七八个人,出了这样的事,厢军才稍微收敛,可隔三差五也来“赶谷子”。
没错,厢军是这么叫的,其实就是明抢,不给就杀人!很多人怕得躲到山里去。
好在候厢军一走,知府就会悄悄派人给他们送些粮食,虽然不多,但每家都有,足够吃上些日子,仔细想想,当初被那什么圣公胁迫的时候,也是知府带兵来救他们的.....
......
刘季面对家里的火堆,想起这些事不由得凄然。
远处,知府大人派来的一队人似乎正跟村长还有村里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说着什么,这次来的人比往常多。
经历那么多,刘季隐约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天色已经暗下来,家家都在做饭。
这时候隔壁的表叔走进来,逆着火光道:“刘四,村长有话说呢,让村里男人都去村口,我们两个一块走。”
刘季点点头,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跟着出去了。
村口老柿子树下,去年的时候张老头就在那被圣公的人砍了,脑袋挂在树上,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被鸟吃得差不多了。
人眼珠是乌鸦鸟雀最喜欢吃的地方,所以人要是无人收尸,就会先被乌鸦啄走眼睛,成孤魂野鬼,乡下叫做“鬼瞎子”,是乡亲们最忌讳的死法。
可他们逃回来的时候张老头的眼睛早就被啄了,尸体不知被什么野兽拖走找不见,就只剩老柿子树上还有些肉的半个脑袋。
大家安葬了那半个脑袋,可张老头十有**变成孤魂野鬼了吧,刘季这么想着。
很快,村里男人陆陆续续汇聚在老柿子树下,大家都在切切私语,不知发生什么,村长带着几个人,抬着两个大箱子,点着火把来到树下,大家都停止说话,看向他。
村长站上路边凸起的大石头,高处众人一头,风声呼啸,他低声还没说话,先叹了口气,他一叹气,大家都知道不会说什么好事了。
村长拄着拐棍,说话声音很低,但大家靠得笼,也听得清:“知府大人派人来是说他杀了作恶的厢军统领姜鹏。”
众人一听都高兴起来,可就在这时村长话锋一转。
“可没那么简单,他一杀,皇帝大怒,派来钦差大官问罪。”
大家都怒气冲冲,有人道:“姜鹏那狗日的做了多少恶,杀他有什么罪!”
“对啊!”
“这皇帝根本就是跟我们百姓过不去......”
“......”
村长摆摆手让众人安静,然后接着说:“知府大人说他一下没忍住火气,把那钦使也给杀了.......”
全场一下子寂静下来,只有风声在呼呼作响,即使是普通百姓,也大概能想到杀了皇帝钦使那该有多大的罪,不知要死多少人。
“朝廷派来讨伐我们苏州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估计有好几万,都是皇帝的禁军,平时都养在皇城里。
知府说他对不起大家,所以今天来的知府大人亲兵带来了粮食,还有兵器。”村长说着命人撬开他身边的两个大箱子,里面都是齐刷刷的上好铁枪头。
“粮食让大家分一分,兵器用来防身,快点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留在苏州。”村长摇摇头,一脸悲怆:“这就是知府大人的原话。”
在场的汉子听完都低下头,有人喃喃自语道:“又要跑,这都跑多少回了......”
“每跑一回就要死人。”
“可出苏州,我们能跑哪里去......”
“狗皇帝欺人太甚!”
“......”
压抑而绝望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刘季捏了捏拳头,上前一步道:“村长,枪头和粮食我都要,不跑咧。”
“不跑,不跑你能做什么?”
大家的目光也都看向他。
刘季这时候反而坦然了:“我婆娘死了,娃死了,这下想想,我算是明白咧,就因为那个狗日圣公来的时候我怂了,不敢跟他拼命,总会想都会好起来......
反正跑十有**也会死的,我打算去苏州城,跟那些狗日的拼了。”
说着他自顾自走过去,从箱子里挑了个好枪头:“我要杀人,我先挑好的。”
汉子们呆呆看着他,然后刘季表叔也走出人群,过去从箱子里挑了一个枪头:“我也杀人!”
陆续不断的人走出去挑枪头,然后站在刘季那边,村长看呆了......
“你,你们这是要反皇帝!”
“去他狗日皇帝,老子自己打野味,自己种田地,个人养个人,哪有半分是他给的?那个狗日圣公来的时候皇帝在哪跌?他养的厢军,都他妈是一伙豺狼!”刘季表叔愤怒道。
众多汉子听了眼中都怒火升腾,也不再犹豫,全都上前选了枪头,站在刘季那边,村长看着情况,也不多说,只是走过来拍拍刘季肩膀。
村口夜风还在呼呼作响........
.......
丁毅站在苏州城头,看着一批又一批扛着刀枪的乡勇缓缓进入苏州城,苏州厢军统领姜鹏,还有朝廷钦使,中书舍人末敏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方,每有人路过都会唾骂一顿。
苏州知府一纸文辞恳切,委屈满满的文书贴满安苏府全境,以退为进笼络人心,正如之前所预料的,一颗姜鹏的人头,一颗朝廷钦使的人头成了致胜关键。
可丁毅心中却明白,有些事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要想真改,除非.......他自己来做!
“丁贤者,这么做真有用吗?这每天花的可不再少数,而且我看这两天还有不断加多的趋势啊。”身后的汪家家主皱眉道。
“汪伯父若是舍不得,撤了你家粥棚就是。”丁毅不想跟这短视的老古董多费口舌。
“这.....这贤侄说笑了......”老家伙尴尬的笑了两声,不再多说。
这几天他联合几大商家四处开设粥棚,但凡有从各地赶来苏州的义勇,都免费提供食物。
让下人和家中人提供食物的时候只说:同为苏州人,略尽绵薄之力,不及各位舍生取义之豪情万一。
效果肯定会出乎意料的好,因为同仇敌忾之中,情绪和气氛是会累加的,正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
丁毅也知道他这么做肯定会引来苏半川不满,可苏半川无暇顾及。
说白了知府大人还是失策了,从未想过虽然他能煽动人心,可当数以万计的乡勇义士来到苏州城后,他要如何安置?凭借他有众多刀兵军器,无数贵重甲胄?
当丁毅那天听到苏半川炫耀的在他面前报出这些的时候他就明白,树立威望的机会来了,人要吃喝拉撒,然后才能上阵打仗,苏半川想了很多,准备很多,可都想到打仗去了,却忘了要如何养活这些人。
现在苏半川即使不满也不敢妄动,他丁毅一收手,安苏府养不活这么多人,只能看着他光明正大收买人心,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要是待会知府派人来找我,就说我出城去了,不知在哪。”丁毅交待随从,然后就快速离开了,这时候见苏半川不是个好主意。
.......
“砰!”苏半川狠狠的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好个丁毅小贼,居然利用本官收买人心!”
安苏府侧厅书房,苏半川大怒道;
在场的还有他的儿子苏欢,弟弟苏半安,以及方圣公。
苏半安摇摇头道:“派去找他的人都说丁毅不在,出城去了,一时不知在哪。”
“哼!他就是故意不敢见本宫,一时大意,以致今日!”苏半川重重的敲了身边的桌子。
方圣公却淡然用他难听的声音道:“苏大人也不必生气,这样确实能收买人心,但始终有限,不利用他们几大商户,大人能养活那么多人吗?”
苏半川喘着粗气,这才逐渐平静下来,无奈道:“方先生说得也在理......”
说完他突然回头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打得苏欢一脸懵逼,随后居然哭起来。
“逆子!你还哭!”苏半川大骂:“差点让你坏了我大事。”
他收买人心,让厢军抢粮,他再送粮,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其中需要做的就是秘密的将东边的粮送给西边,然后把西边的粮再运到东边。
想到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无所事事,想锻炼他,就把这简单的事情交给他,结果他还偷懒,就地收粮送粮,差点把他气出病来,要不是亲兄弟苏半安早点发现,只怕早就出事。
苏欢一脸不服气,哭丧着道:“爹,这有什么,反正不就是发粮,哪里发不一样,那些贱民能知道什么......”
“孽畜!你懂什么,你以为种田的农户都是跟你一样的酒囊饭袋吗!”苏半川大怒,他可不是草包,年轻的时候做过的实事多,懂的也多。
不同的田产不同的粮,不同的山出不同的水,那些眼力好的,经验多的农户能分辨出是不是自家种的粮食,所以他才要费尽心机把东边的粮秘密运到西边放。
可自家这个儿子简直越看越气!还不如种田的泥腿子。
想着,他无奈叹气。
随即换了话题,重重的敲了敲桌子:“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让朝廷禁军过了鞍峡口,两位有什么高见都说说吧。”
苏半安道:“哥,还能有什么高见,鞍峡口两面是山,居高临下,而且水流湍急,我们只要多埋伏强弓硬弩,然后在出峡口用船只堵上,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苏半川摆摆手:“道理我自然懂,可机会只要一次,要是朝廷大军有了机会重摆阵型,我们不过是散兵游勇,他们训练有素,迟早会被他们耗死,必须一战而定!越周祥越好。”
随后,苏半川赶走自己怂包儿子,眼不见心不烦,三人开始商议起细节部署。
.......
“如此,明天就由半安率军前往鞍峡设伏,我亲自坐镇苏州!”最后,苏半川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