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亭还在侯府时, 很是敬重陆侯爷这个父亲,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得知阮亭的身世后, 陆侯爷不愿意见他, 直到把阮亭送回泰和县前,与他不过交谈了寥寥几句。
然而此刻,听着阮亭话里的讥讽之意, 陆侯爷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的打算, 被阮亭这般直白的戳穿,丝毫不把他当成长辈看待, 陆侯爷心头涌上一二分怒意。
他皱了下眉头, 随即叹了口气, “ 劝说你放弃争夺状元, 我知这样对你很不公平, 可我是为了你着想!”
“皇上至今还在西苑, 殿试的题目是交给内阁来拟定的,等到殿试那日,皇上也不过是来到保和殿走个过场。李首辅与高大人势必会把状元之位留给自家人, 到时候只看皇上如何抉择。可以肯定的是, 皇上绝对不会打这两位大人的脸。”
“若你在殿试时又出了风头, 风头太过, 不仅会招致两位大人的不满, 最后还落不到一点好处, 等殿试过后, 给你分配职位的时候,李首辅和高大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把你分配到偏远之地, 让你坐上几十年的冷板凳。任凭你有满腹才华, 也无可施展。”
“ 可是只要你在殿试的时候退上一步,到时候我去求见李首辅与高大人,不着痕迹把你做的事情透露给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一定会记着你的情,给你授予的官职一定不差。”
陆侯爷说完这些话,盯着阮亭,等着阮亭的抉择。
阮亭攥紧了右掌,然后又松开,幽深的眸子似刀刃般冷凉,“陆侯爷说了这么多,如果是陆遇遇到这种情况,陆侯爷会劝说他放弃吗?”
陆侯爷没有想到阮亭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一时哑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陆遇身处这样的处境,陆遇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忍心告诉自己的儿子不要争上一争!
哪怕是家中庶子,他也不希望庶子养成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性格。
即便会招致李首辅与高大人的不满,可他在朝中多年,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等事情发生了,他会尽力维护陆遇。而不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让他放弃争夺状元。
陆侯爷心里有愧,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可他自认为没有错,他是为了阮亭着想。
陆侯爷的声音又坚硬起来,“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任凭你比其他人都要出色,你只是从一个小县城过来的,状元之位不会落在你身上。”
“你不听我的劝,除了得罪两位大人,损害的是你自己的前途!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只要退上一步,便能得到许多。况且,你在会试时已经夺得了会元,你的才华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包括当今圣上。你何必非要盯着状元之位?榜眼、探花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做不自量力的事情!”
面前的这个人,阮亭称呼了他十六年的父亲,把他当做最敬重的长辈。
可今天,陆侯爷疾言厉色的指责着他,让他不要做不自量力的事情。
永远是身边的人,最懂得怎么伤害一个人的心!
阮亭淡声道:“陆侯爷说笑了,至于是状元,还是榜眼、探花,亦或是其他名次,皆不是我一个未有功名的人可以决定。当今圣上还有诸位大臣,公允处事,自有抉择。我只知既然做了一件事情,便尽力而为,不言放弃。”
他接着道:“我还要温书,陆侯爷请便。”
陆侯爷眉头拧得死死的,他这般苦口婆心的劝导阮亭,阮亭反而这样的不领情。
他站起身,厉声道:“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
阮亭迎上他的视线,不急不慢的质问着,“ 陆侯爷非我长辈,非我生父,非我救命恩人,非我同僚,非我上峰。您将我送回阮家那日,还曾说过,与我不再是父子。敢问陆侯爷,我这样与你说话,有何不妥?”
阮亭在坐着,陆德正站着,他在气势上本是处于上风。
可阮亭的这一番质问,内敛中含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冷厉,陆德正竟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阮亭在他膝下待了十六年,他以为他来劝说,阮亭会听他的话。
可从他选择不管不顾阮亭安危的那一刻起,阮亭就变了,他是越来越不了解他这个养子了。
想到这儿,陆德正脸色难堪下来,甩袖离去。
陆德正大步离去,走到庭院中,掺杂着花香的春风拂过,他脚步一顿,心里的怒意淡了下去,脑海不由得想起阮亭幼时的模样。
阮亭不愿意放弃,他很是可以理解,年轻人争强好胜,哪里愿意退让一步。
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有阮亭吃到了苦头,才能认识到他是为了他好。
他一个长辈,何必与阮亭这么一个小辈计较?
这时,陆德正看到了甄玉棠的身影,甄玉棠裙裾曳地,就像春日里的春花一样,明媚耀眼。
他已过了那个年纪,自是不会对甄玉棠有什么想法。
不过,甄玉棠姿容出众,年少慕艾,想来阮亭与甄玉棠的感情会很不错,倒是可以让甄玉棠来劝说阮亭。
甄玉棠刚才外面回来,见到陆德正,出于礼节,她走过去,微微颌首,“陆侯爷。”
陆德正双手负在身后,“有件事情,我想要让你劝一劝阮亭,你可答应?”
甄玉棠不会蠢笨到一口应下,“不知是何事?”
陆德正将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我瞧你也是聪明人,不然亭儿也不会娶你为妻。趋利避害,才是聪明人所为。只要亭儿放弃状元之位,夏津或是高宏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状元,不拘是首辅大人,还是次辅大人,绝对会在官场上扶持亭儿的。亭儿在官场上走得平稳,你也能跟着享福,你可愿意劝说亭儿?”
甄玉棠轻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讥讽。
观陆德正神态,残留着愠怒,想来定是在阮亭那里受了挫,这才找到她来劝说。
陆侯爷眉头又皱起来,“你笑什么?”
甄玉棠脸上的笑意消失,神色冷下来,“陆侯爷口中轻飘飘的一句放弃,您可知对我夫君意味着什么?”
“我夫君在京城时便已读书多年,回到泰和县的三年时间里,他日日寒窗苦读,不曾有一日懈怠,在阮家的时候,哪怕是寒冬腊月,屋子里只有一个火盆子,他也依旧温习功课。来到京城,他携带最多的东西,是他平日要用的书。”
“院试时,他是案首;秋闱时,他是解元;会试时,他是会元。所有的第一名,是他辛辛苦苦了数年的结果。放弃二字您说得轻巧,可您这是把他多年来的心血踩在了脚底上。”
甄玉棠毫不留情的质问道:“您打断了他的脊梁,再给他一个甜枣吃,这是真的在为我夫君着想吗?”
“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子,不懂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夫君自有决定,陆侯爷请便,我就不送陆侯爷出府了。”
话音落下,甄玉棠越过陆德正,朝书房走去。
陆德正身子一僵,老脸上是说不出来的难堪。
他让阮亭放弃状元之位,实则是让阮亭放弃多年来的努力与心血。正因为阮亭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才可以说着这样诛心的话语。
甄玉棠不愧是阮亭的夫人,让他请便,两人说的话,也是一模一样。
————
去到书房的门前,甄玉棠犹豫一下,素手还是推开了雕花木门。
和煦的春光透过轩窗映在地上,可阮亭却处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深邃的轮廓掩映在阴影中。
面前虽然摆着书籍,可他并没有看书,神色落寞。
听了那些话,阮亭心里肯定不好受。
其实阮亭也很可怜,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身边的人却总是把恶毒的那一面对着他。
甄玉棠走过去,俯在阮亭的肩上,把他抱在怀里,没有说话,给予他无声的安慰。
无关情爱,阮亭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可算上前世,甄玉棠与他相处几十年,阮亭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个人,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身后是甄玉棠,阮亭下意识握上她的手,甄玉棠身上的温度,赶走了他周身覆盖着的那层冰霜。
阮亭声音有些低沉,“你都知道了?”
“是,陆侯爷方才遇到了我,让我来劝说你。”
阮亭把甄玉棠拉到面前,“那你要劝说我吗?”
甄玉棠轻轻一笑,“你是我夫君,我当然听你的话呀!”
她面上的笑容不明显,可在阮亭看来,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笑颜,宛若一阵春风,将所有的温暖吹进他的心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刻阮亭的喉咙却有些干,“玉棠,谢谢你。”
甄玉棠笑了笑,没说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阮亭出了声,“当今圣上荒废朝政,由内阁与宦官把控朝堂。李首辅与高次辅确实不会让其他人成为状元,圣上也确实不会拂他们二人的颜面。
“鹬蚌相争,皇上近来越发器重高次辅,但李首辅乃内阁一把手,有许多事情皇上还要仰仗他来处理。皇上年轻时也曾爱民如子,这几年来荒诞了些,但也不是愚蠢之人。状元之位无论是给夏津,还是高宏,都不是个好法子,不利于李首辅与高次辅的制衡,也不利于整个大晋。”
“况且,还有那些宦官在,那些宦官不会放任内阁独大,朝中清流大臣也不会忍受状元之位不公允。”
阮亭并非是一意孤行,他自有抉择。
甄玉棠仔细听着阮亭的话,阮亭生来就是当大官的料,这种政治眼光与判断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她笑了一下,“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可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吗?”
阮亭道:“凡事无绝对,自然会有意外。若李首辅或是高大人要针对我,然我是会试的第一名,之前的秋闱与院试同样是第一名,他们二人做的太过,便是明摆着把科举的不公允宣扬出去。再者,他们俩关系并不和睦,如若一个人要打压我,平外一个人许是会保下我。”
“即便到了最严重的情况,在哪里当官都是当官,不争一时之长短,未来总有机会。”
“感情你什么都想到了。”甄玉棠轻声道,刚才她是白心疼他了。
阮亭注视着她,“是什么都想到了,可我也会觉得难过,好在,你在我身边。”
甄玉棠笑着道:“有来有往,我想念我爹娘的时候,也是你在安慰我。”
“阮亭,我相信你,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
一转眼到了殿试,诸位贡士在宫门口等着,往日张扬高调的宋昌,许是受到暗算后长了教训,今个倒是低调许多,手里的折扇也没影了。
宋昌看了一周,心绪十分复杂,往日那些与他称兄道弟的举子,实际都有可能是暗算他的那个人。
人心之恶,着实可怕!
目光落到阮亭身上时,宋昌却松了一口气,最起码阮亭不会是对他动手的人,阮亭一直待在府里,都没与他见过几次面。
宋昌想了想,走到阮亭身边,语气里带着几分迷惘,“阮兄,今科贡士人才济济,又有夏津与高宏这样的人在,你可有何打算?”
阮亭遇到的问题,宋昌自然也遇到了,宋家人苦口婆心劝他隐藏锋芒,道理他都懂得,可宋昌直到此刻还未拿定主意。
苦读数年,不就是想要有个更出色的成绩吗?
注意到宋昌改了称呼,阮亭笑了一下,“尽力而为,不留遗憾即可。”
宋昌怔愣片刻,回味着这句话,他突然跟着笑了一下,“阮兄说的是,既然是科举,何必想那么多,不留遗憾即可。”
大丈夫在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必要屈从于权势!
他们还年轻,总该有些坚持。
高墙黛瓦,宫殿雄浑厚重,阮亭不是第一次进宫,进去保和殿,拿到题目,阮亭仔细看着,并不简单,殿试考察的是时政,指出大晋最为严重的问题与现象。
题目十分空泛,又很难把握好尺度。
阮亭思忖许久,方才动笔。
殿试这一天,皇上依旧未出现,大晋还未立储君,所以今个的殿试由大皇子、三皇子与六皇子合力主持。
后宫地位崇高的嫔妃不多,然当今圣上有不少孩子,多是些宫人或者位分低微的妃嫔所出。
决定名次时,内阁次辅高庐出于私心,去到西苑,把皇上请回了太和门。
皇上面色不佳,眼底带着一片青灰,昨夜他夜御数女,自是累着了。
他翻看着那些文章,兴致缺缺,没翻几下,便放下了。
“诸位爱卿觉得哪位举子堪当今科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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