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兵利器在手,便自以为天下无敌?想要夏侯跪地认错,也要看你的本事配不配得上你这天大的口气!”
夏侯寒石厉声喝罢,右臂舒展,手腕一抖,长剑嗡鸣声震,左手将身前的人质往前一掼,足尖于船板一点,借力纵出十余步远,疾步踩过岸边看热闹之人的颅顶和肩膀,以人为梯,提剑奔向掷金阁。
立于塔顶的薛靖七遥见舟上好友暂脱险境,登时松了半口气,将目光追回挟着杀意趋近塔阁的夏侯寒石,双眼微微眯起,重心下移,活动手腕将剑柄倒转过来,横剑于前,摆出起势,不动声色等待着领教断水剑的高招。
楚中天眼疾手快纵前抱住摔将下来动弹不得的言子清,手指疾点而过,解开她被制住的穴道。
感受到她扑在自己颈侧急促又压抑的呼吸,他心疼得说不出话,右手小心翼翼避开她受伤的左肩,左手圈住她的腰身,皱眉环顾四周群狼,追风剑握得更紧,低头于她耳畔柔声道:“忍着些,我带你杀出重围,找大夫去。”
额头抵在少年人略显单薄不够宽厚的肩上,干净温暖的体温透过寒雾浸湿的衣衫丝丝缕缕渗进她微蹙的眉心里,言子清闭了闭眼,被冷汗打湿的眼睫微颤。
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有一瞬不可捉摸的微妙心绪从她空白的识海里划过,又消散,袖口滑出半截漆黑小巧的刀柄,握于右手掌心,她在等待时机,将它送进少年人的心口,让那温度冷却,不再乱她心曲。
“想要带走她,先击败我!”
容尘瞧见夏侯寒石被薛靖七引走,顾不上这边,心头由忧转喜,总算是避免了与好兄弟的老爹抢女人的滑天下之大稽的状况,于是便从容地再次对楚中天发难。
“按论剑规矩来,我们公平竞争。”
不待楚中天回应,他已踏水纵前疾奔小舟,掌中铁光凝作一线,直刺其面门。
怀里拥着心尖上的人,楚中天不便后仰闪躲剑锋,亦难踏水向后飞纵,那是无边无际的湖,离岸更远,打不上几个来回,他与她便会一同落水。
于是揽言子清的腰身向后一转,将自己挡在她身前,而后回身展臂一剑刺出,不闪不避撞上容尘的剑势,与此同时双足蹬住船板暗自发力,试图以内劲驱小舟驶离此处,让容尘这块牛皮糖和那群急眼扑过来的江湖豪杰都滚远点。
“当——”的一声,双剑相击,水波剧烈荡开,楚中天虎口一震,内劲不敌容尘,咬着牙手腕疾翻,追风剑破空疾疾,光影纵横纷落,封住船尾的各个方向,迫得后者无处落脚难以踏上小舟,飘然后撤,足尖轻点浮木,再次飞纵过来。
小舟却蓦地动了,笔直地破水远走,容尘吃了一惊,不死心地以轻功追去。
同样吃惊的还有楚中天本人。
小舟荡出的方向,并非他足下发力心意所至之处。
船下有人。
且多半是敌非友。
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
是了,子清没有内功,先前盘膝坐于舟头,凭空冒出似的,现身湖上,却无人察觉,亦无人撑竿。
风与水流皆无意志,不可能那么恰到好处将人送到这里,水里必定有人暗自推手,他和小七都大意了。
他此刻该当如何,将水中之人逼出来质问并打一架么?
容尘尚且紧追不舍,这一个就已经够他喝一壶,再来一个,必定会败。
他不想继续打下去,只想带走子清,去安全的地方给她治伤,问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吃尽苦头,鼓起勇气吻吻她的眉心,向她表明心意。
而小七此刻与夏侯寒石打得难舍难分,更是无暇他顾,他只能凭自己的力量,保护好子清,不要让小七分心。
楚中天深吸一口气,将怀中人拥得更紧,垂眸留意着船板之下的动静,侧首瞧着愈来愈近如水鸟飞掠的容大公子,攥紧手中剑,又仰首眺望已逐渐模糊看不清战况的九层掷金阁。
只见塔顶之上,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似被水流挟卷般忽聚忽散,一触即走,你来我往的招式已全然看不清,唯有浩浩汤汤如沧海的剑意自月下高空漫卷倾泻而下,飞檐之下悬着的灯笼纷纷如断线风筝飘飞开来,于夜空中浮沉,也不下落,里头暖黄的火却噗噗噗剧烈飞扬,如浴火振翅的凤凰,惹得岸边群豪惊叹,挪不开眼,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破天十八式,剑四之沧海。
薛靖七旋身飘落一空悬飞灯之上,伏低身子,抬眼去觑塔顶之人的身法动作,知晓他要出何招破此沧海剑意,玩味一笑,足尖发力,整个人如离弦破云之箭矢纵上高空,并起双指擦过寒如长白霜雪的剑锋,以血为祭,人与剑连成一线,斜斜坠向塔顶。
星辰七式,月升沧海。
剑一,孤矢。
夏侯寒石提剑足踏飞檐冲天一跃,再当空斩落一剑。
这一剑如在滔滔江河中漫不经心以毛笔画下一竖,海潮般的浩瀚剑意凝滞一息,空中飘悬无数灯笼尽皆噼啪爆燃,似火蝶坠落,破空声接二连三响起,湖岸围观的众人被震得双耳嗡鸣,内息翻涌,险些站不住,挤挤挨挨撞成一团,叫骂声不绝。
沧海剑意何惧?
抽刀断水破之!
不及蔑视,他陡然变色,薛靖七下一剑,不,是两剑,已至面前,她神采奕奕,毫发未损,那沧海剑意并无杀伤力,只是激他使出抽刀断水的障眼招式,他方才破她剑意,自以为扳回一局,却来不及从容应对后招,当即局促地后撤三步蹙紧双眉,以十成功力渡于剑上,展臂横削当头劈落的无匹剑意。
“破!”夏侯寒石断喝一声,这是他全力以赴的一剑。
没有花哨的炫技成分,没有思虑过的招式拆解,只是一竖之后的再一横。
大巧不工。
整个雁鸣湖静得落针可闻,无数双眼齐齐盯住那两柄即将分出胜负的剑,屏息凝神,唯有大风烈烈,水潮径自涨落,火把滋滋烧灼,与风里的水汽相争。
下一刹那,双剑纵横交错,铿然一击,夏侯寒石脚下屋瓦倏地碎裂塌陷,身子向下栽了去,鹰般犀利的双眼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错愕。
“小丫头片子,亡父传功和神兵利器真是给了你与我一战的倚仗……”
薛靖七闻言不语,面无表情地一拧身,翻落屋檐,手中剑力道未竭,垂眸轻笑,手腕向下干净利落地一压,绵绵不绝的七星剑意铺天盖地自塔顶沉落下去,“铮”的一声,劈竹子似的,将夏侯寒石的剑斩断两截。
折断的剑尖迸射出老远,向着人群去了,堪堪钉在张知弦脚边,后者怔愣地蹲身欲将其拔出来,却死命拽不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糟老头子,学艺不精。”她这才抬眼回望手下败将,调侃道。
夏侯寒石面如金纸,瞧着断剑,说不出话。
湖岸观战的人群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炸了油锅,高声呼喊叫嚷起来,有人亢奋激动拍掌叫好,有人嬉笑怒骂凌空指点。
长安论剑的初衷,群豪已抛之脑后,无人关心。
雁鸣湖上,掷金塔顶,薛靖七一战成名。
“好一个,小黑……”早已不顾规矩跑下楼观战的周盈瞠目结舌,抱起双臂啧啧出声,而后偏头瞧向身旁的白袍道士,戏谑一笑,“很不幸,天外有天,你掉出前三甲了。”
项冲沉默,只是仰首望着塔顶。
在旁激动地为薛靖七鼓掌的江婉,闻之忽然动作凝滞,察言观色起来。
“既然没话说,就回你的终南山去,从此往后,莫要再纠缠本姑娘。”周盈见项冲没什么该有的反应,依旧是那么淡漠,神色越发严肃,话音斩钉截铁。
项冲回头望她,欲言又止,余光似乎瞥到湖另一头的动静,眉头一蹙,拨开人群奔了出去。
“草,这就走了?!”周盈暴躁一跺脚,“那就后会无期吧臭道士!”
“阿,阿盈,可能是出什么事了,你先别急着斩断情丝。”江婉拉拉周盈的衣袖,神色有些担忧。
“在他的心里,有什么事能比我不开心更重要?”周盈气急反笑。
江婉抬手扶额,叹了口气,周大小姐分明就是在意项冲而不自知。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让他这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周盈也拨开人群追了过去,江婉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凑热闹。
就在这时,一书生打扮的青年疾冲过来,脸上还沾着墨渍,两眼亮晶晶,笑容又局促又灿烂,端端正正持手行了一礼。
江婉有些茫然,也跟着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