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过江潮打架一次,那之后,顾九枝就时常会再看到类似的场景。
像是遮在眼前的那片叶子被拨开,远处那片山陵,露出了轮廓,又像是冰山融化了一角。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接触,便会一件接一件地,多起来。
以往忽视的一些东西,渐渐暴露出来,顾九枝发现,江潮确实是经常跟人动手的。
有时候是跟一个人打,有时候是一群人,也不都是徒手,有时候那些人有备而来,手中拿着用厚厚历史书、地理书和胶带卷成的棍子,这是校园里比较流行的“武器”,被他们拿着,用力地在空中挥舞,佯装凶狠。
然后,这种“武器”多半会在混战中被江潮劈手夺过,虽是抢来的,但江潮用起来很是娴熟,反而成为江潮对付他们的利器。
江潮也不是次次都安然无恙的,有时候,她会带伤回来。
然后,顾九枝才发现,江潮的柜子里,有很多的药,酒精、碘伏之类的是治疗外伤的,但有很多,顾九枝也叫不出名字。江潮拿着这些药,自己处理伤口,也很熟练,从来都是闷声不响就弄好了。
顾九枝有一次想要帮她,被她粗暴地推开了,那一瞬间江潮的表情,像是一只只想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顾九枝手足无措。
又一次,江潮背上被一人的锋利指甲狠狠抓了一下,那人力气很大,江潮被抓下来一些肉,她跪在床上艰难地往背上上药时,顾九枝实在忍不住,不顾江潮的排斥,过去按住她,抢过了酒精。
其实以顾九枝的力气,是按不住江潮的,但她当时没想那么多,就那样过去了,而江潮,也许是受伤的关系,真的被她按住了。
因为被酒精棉球擦拭的缘故,伤口火辣辣地疼,江潮握紧了拳,默默忍疼。因为临近入睡的关系,她披散了头发,黑顺的发丝垂落在单薄的左肩上,又因为光着上半身的关系,她抱着枕头遮住前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等上药,显得很是娴静,突然就有了点可爱模样。
不过,这时候的顾九枝,是没工夫去欣赏江潮这不多见的一面的,她正面色凝重地给江潮上药。
顾九枝太慢了,可能是不熟练,又或者是怕弄疼江潮,光是伤口消毒,就弄了很久。江潮坐在那里很久,身后是顾九枝那明显比以往沉重的呼吸声,这呼吸声甚至比江潮这个伤者还沉。
入秋了,蝉鸣少起来,宿舍安静得很,于是这呼吸声,就很明显了。
江潮回头一看,给她上药的柔弱女生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但眼里不知何时已有了晶莹。
她在流泪,悄无声息地。
江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情。
“你哭什么?”
被看到了,顾九枝忙低下头,这会儿也不讲究了,匆匆把眼泪蹭到手肘上,拿手背把江潮的脑袋转回去:“别动......上药呢,等下绷开了。”
声音里隐约压抑着抽泣。
很奇怪地,听见这个抽泣声,江潮的伤口,忽然地抽疼了一下,而在此之前,她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江潮是想让顾九枝别哭了,但她说完,顾九枝显得更难过了,还莫名其妙地跟她说:“对不起。”
什么鬼?江潮干脆转过身,也不管才刚完成消毒的步骤、还没上好药,顶着伤对顾九枝道:“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抓伤的我。”
顾九枝红着眼眶:“对不起。”
江潮不知道,她原本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她如果是在自己真正的家庭长大,顾霖断不会让她长成这样整天跟人打架的模样,也根本不会总是受伤。在一开始有人霸凌她的时候,顾霖就会雷厉风行地处理好。
不,如果她是顾家的孩子,学校里根本不可能有人会敢跟她动手。
都是因为抱错了。
顾九枝忍不住地想到,如果当年没有抱错的话,换做她处在江潮的境地,当然也会尝到贫穷的滋味,也许也会被霸凌,也许......也会长成这副模样。
所以,江潮是为她承受了这一切,她怎么能不愧疚?
“江潮,我......其实我和你......”顾九枝想要把真相告诉江潮,然而那些话哽在喉间,要说出来是那么难。
怎么还越哭越凶了呢?江潮神情有些茫然,还有些不擅长应对眼前场景的无措,她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姑娘,尤其这姑娘还是顾九枝,顾九枝平时,明明是那么内敛的一个人。
江潮开始绞尽脑汁地跟顾九枝聊天,以期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徐云杰是不是追过你?死皮赖脸的那种。”
顾九枝低头,轻轻地“嗯”了一声,鼻音浓重。
“他以后不会纠缠你了。”
那次打了徐云杰后,江潮又找了徐云杰麻烦,一天照着吃饭那样揍,没多久,徐云杰就老实下来,连连保证说不再肖想顾九枝了。
开玩笑,如果知道他追顾九枝会被江潮这个疯子盯上,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会绕着顾九枝走!
江潮本来不打算把自己私底下做了什么告诉顾九枝的,但今天,顾九枝实在哭的太厉害,她想要顾九枝高兴一点,所以跟顾九枝说了。
顾九枝实在聪慧,一下子就联想到上回那件事,清秀的脸上浮现惊愕:“所以你上次,是因为他纠缠我才打他的?”
江潮:“嗯。”
顾九枝果然笑了一下,江潮还未松口气,又见她低下脑袋,眼泪一滴一滴地掉,泅湿了江潮那三十二块钱买回的床单。这姑娘哭起来悄无声息的,但江潮觉得,看她哭,却比看那些哭得好大声的要难受多了。
她这时不知道,如果心里装下了一个人,那么哪怕她只是稍微露出些难过神情,也比旁人的一吨眼泪要贵重许多。
“你......转过去。还没上完药呢。”顾九枝竭力平复下来,主要这时候也不是伤心的时候,江潮的伤口还没人管呢。
江潮瞅着她,见她虽然眼眶红红,但确实是没再掉眼泪了,这才听话地转过身去。
虽然心绪不宁,但顾九枝的手还是很稳,整个过程中,没让江潮感受到太多的痛苦,如果是江潮自己来,估计早就龇牙咧嘴,但这次,直到顾九枝拍拍她的肩膀,跟她细声细语说:“好了”,她也没多大感觉。
两个人又面对面坐在一起,江潮看顾九枝在床上整理那些药物,娴静又细致,突然觉得,顾九枝以后要是结婚了,她的对象肯定很幸福。
因为顾九枝是一个这么温柔细致的人,就连对江潮这种问题学生都这么好,以后要是有了喜欢的人,肯定会把人宠上天吧?
“欸,你多大啊?”
有那么一瞬间,江潮觉得,眼前的人就跟姐姐一样。顾九枝肯定比她大吧?不然,为什么这么会照顾人?
聊到年龄,顾九枝的手抖了一抖,险些将一瓶碘酒倾倒在床上,江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看着这突然笨手笨脚起来的女孩子,突然又有点不确定。
刚才还觉得她细致呢,结果现在就出小状况。
“我十五岁。”顾九枝眼里藏着几分江潮看不懂的情绪,江潮歪头:“居然是十五岁吗?那我们同岁,还以为你比我大呢。”
顾九枝低下头:“你可以把我当姐姐。”
江潮桀然一笑,虽然因为受伤而脸色苍白,却很有几分神采飞扬,看着她,就会让人联想到一切具有蓬勃旺盛生命力的东西,比如幽谷中的一株野草,比如逆流而上的鱼,再比如......熊熊燃烧的烈火。
野草、鱼,又或是烈火,骄傲地对顾九枝说:“不要。”
都是十五岁,谁是姐姐还说不准呢。而且,顾九枝哭起来的时候,就不像姐姐了,像个小妹妹。
顾九枝不是滋味地笑了下:“不要就不要吧......我也没资格。”
江潮不高兴了:“你今天很奇怪。”
顾九枝低着头,不说话。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没多久,顾九枝收拾好,想回自己床上,突然听到江潮说:“其实有你这样的姐姐也不错。”
顾九枝一怔,猛然抬头看向江潮,江潮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似要借此掩盖些什么,语气也是轻佻:“有一段时间没人这样给我擦药了。”
事实上,自从奶奶去世,就再也没有过了。
轻佻的语气,怅然的内容。顾九枝突然觉得江潮现在,也许很难过。她看看江潮,犹豫了下,把手里的药放下,过去,轻轻抱了这个突然显得很寂寞的女孩子一下。
突然落入到一个软软怀抱中的江潮浑身都僵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潮:她好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