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咕咕!”
我原想要追出去,可将将迈下三两步台阶,身后的戍卫便一左一右拦过来,宣称主上严令禁止子暮姑娘离开碧滢小筑。
我一时语塞:“二位尊驾,我不过想在结界外面逗鸟而已,只要人在你们视线范围之内不就行了吗?”
左边的道:“恕难从命。”
由于夜色昏暗的缘故,我看不清小咕咕飞到了哪儿,只隐约听见它徘徊在结界周围鸣声不止:“且不说我好端端在你们面前并没有乱跑,何况小咕咕不过是只鸟而已,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麻烦通融通融吧?”
戍卫厉声厉色毫不讲情:“适才我们已经通融过一回了,若子暮姑娘坚持要过去,便是存心违拗主上,望三思而后行。”
鸟鸣声若隐若现,四处都找不见小咕咕,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给逼疯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连鸟都能在外面飞,我凭什么要被他关在笼子里啊!”
他们一左一右谁都不说话,我扭头要走的时候,却又拦上来了,右边的道:“鸟之所以能在外面飞是因为它没有主人,我们只是遵照主上的命令而已,姑娘若有任何不满,我们也没办法。”
左边那名戍卫心觉不妥,几次想出口拦住他,眼见来不及了,只好赔笑,道:“这小子脾气比较直,说话向来没轻没重惯了,还请姑娘千万不要与他计较。耍鸟逗趣儿而已,主上不会为此怪罪的,姑娘且去吧我们在这候着。”
我把锦囊挼进手里:“你话里的意思是,扶青哥哥是我的主人,我是他养在身边的宠物鸟?”
左边的向他递了个眼神,右边的微微倾下身子,行一记礼道:“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失言还请姑娘宽恕。”
我形容不出现在的心情,只是兀自叹了口气,摇头笑出声来:“你不是失言,你只是独抒己见而已,我知道若无扶青哥哥自己什么都不是,在你们眼里我能留在他身边做一只宠物就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了对吧?”
左边的:“姑娘……”
我缓缓走下石阶,倚坐着星若倚过的那棵树,叼住手指朝天上吹一声口哨。小咕咕迎面扑扇下来,我忙将它捧进怀里,小心揉了揉羽毛:“小咕咕,你想不想我,我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冷不丁地,它小脑袋一抖,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我仰靠在树干上,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星,空有一肚子牢骚却不知从何说起:“小咕咕,你知道吗,因为芍漪说我喜欢霍相君,所以扶青哥哥这几日总针对我,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满意了。”
“父亲虽在朝为官多年,可他没有一日拿正眼瞧过我,更没教过我读书识字和礼仪德行,从前我撑破天也只需应付秦家那几位嫡主子罢了,我这榆木脑袋连自个儿师父都看不明白哪有本事揣测君心啊?”
“怪不得娘亲从前跟我说宁做百姓妻莫为王侯妾,不知皇宫里那些妃子是怎么跟国君相处的,一群女人每天围着一个男人猜来猜去,她们都不会觉得累吗?”
“若能像你一样做只不被笼子拘着的鸟该有多惬意啊,每日只要有东西吃有水喝能活下去就是快乐的,既没有嫡庶尊卑的教条也不必经历丧母之痛,更不必连去什么地方都要看别人的脸色。”
“从秦府到魔界,就像从一个笼子钻进另一个笼子,而且这个笼子还是我自己主动求着留下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毕竟连重华宫主都险些命丧在噬心咒下,除了扶青哥哥我实在不知还有谁能胜过霍相君了。”
“一晃五年了,我现在非但报不了仇,甚至连还他人情都做不到,普通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啊?恐怕等我变老了,他还是现在这副模样,那时所有人都会嘲笑我吧?”
它耷着头,听完沉默一阵,展开翅膀蹭我的手,脑袋贴住衣裳叽喳了几声。
我笑着戳它的后脑勺:“你是在逗我开心吗?”
“唧啾!”
“谢谢你啊小咕咕。”我将它托在手心里,胳膊抬到眼前,亲了一口,“有你在我就不会不开心了。”
“唧~啾~啾~”
小咕咕绷紧羽毛晕头转向起来,转着转着小脚爪子往前一翻,在我手心里栽了个大跟头。
我把锦囊搁进草堆,腾出手拨了拨这团小绒球,指尖在它肚子上轻轻地戳来戳去:“你不会是在害羞吧?”
小咕咕挺起肚皮任由我拨弄,惬意地眯上一双小眼睛,时不时翻来滚去,很是安逸。
我不禁生出一阵感慨:“别看碧滢小筑是我的笼子,他又何尝没有笼子呢,都不是自由人罢。身份和责任像枷锁一样拘了他万把年,站得越高枷锁越重,也勒得越紧。我是有形的管束,扶青哥哥是无形的桎梏,说来还不如小咕咕逍遥自在。小咕咕,听说鸟儿都喜欢吃活的,整日花生碎葡萄干也没意思,明天我挖几只蚯蚓给你吃好不好?”
小咕咕羽毛炸开:“啾?!”
“好?”我看着小咕咕欣喜若狂的样子,“你果然喜欢吃活的,幸而碧滢小筑植花满园,盆栽土壤里一定长了很多蚯蚓。”
小咕咕:“…………”
倘若扶青能够像小咕咕一样开怀就好了,无论芥蒂着什么都明明白白说出来,这样我也可大大方方向他解释,不必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连说话都要三缄其口。想是经历了与清秋的那段情,才使他不得不事事多留个心眼,或许这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痴情少年总是伤啊,既然他连四魔都不信任,也不能指望像小咕咕一样喜怒皆形于色了。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既要试探四魔让他们互相牵制,就难免被人查出好容易部署进去的死士,如此还真是应了那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名言了,否则若扶青亲自带兵搜查各处的话又何至暴露那三个暗线?
等等。
若是扶青的暗线,只要私下里盯住三魔即可,不比让他们互相搜查更稳妥吗,那为什么扶青宁可暴露死士也不肯自己查呢?是他惫懒不爱动弹还是我脑补得太多,或许篦头那晚只是他随口一说,死士一事和他没有关系?
我猛一下打个激灵,不慎把小咕咕抖进怀里,忙又将它捞出来摸了摸脑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摔疼没有啊小咕咕?”
小咕咕扇了扇翅膀,在我食指尖上轻啄一下,鸟喙于掌心里来来回回地蹭。
晃眼瞥见草堆里那枚锦囊,我倏然生出一个念头,看着它抿笑了笑:“小咕咕,我这几日总睡不安稳,今天晚上你陪着我好不好?”
小咕咕彻底僵化了。
趁小咕咕不及反应,我捡起锦囊把它装进去,装到一半时冷不丁激挣起来,大约受了惊吓连羽毛都挣脱两根,我怕伤到它便将锦囊一点一点往下挪:“果然扶青哥哥说得不错,鸟儿天性胆小认生,才这就惊着了?别害怕,我们去阙宫找扶青哥哥,只消他施个法你今晚就能陪我睡觉觉啦。”
这锦囊里似有股引力,将小咕咕一点一点拽进去,全身没入以后它挣扎地更厉害了。隔着锦囊上的水流云纹,我小心翼翼安抚它,一边揉一边道:“即使今夜你不愿陪着我,好歹先去阙宫见见扶青哥哥,这样你就能自由出入碧滢小筑了。等施完法,我立刻放你走,绝对不会伤着你的。”
又挣扎半日,动静渐渐缓下来,不一会儿彻底安静了。
我怕闷着小咕咕,特意将锦囊留一条缝,起身过去向那两个戍卫道:“我要去阙宫。”
右边的拔高几个调:“又去?!”
我尴尬道:“这次没骗你们,不需要费心备轿子,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就行。”
左边的抬手变出一顶蜜合色四人小轿:“姑娘玩笑了,夜深露重不方便,我们抬着姑娘去便是。”
我犹豫着坐轿子能快些,便不与他们推辞,只淡淡地道:“坐小一点的二人轿就足够了,虽然夜里没多少人知道,但我想尽力低调些。”
左边的不由分说将四人轿变成二人轿,弯着身子小心拨开轿帘,默默道了一个请字。
我埋着脑袋钻进去,只待坐好他又放下帘子,起步后稳稳地使向阙宫方向。夜很静,除了风吟声,便只剩下稀疏的脚步声,一阵阵灌进耳朵里着实凄清。
芍漪误会的那桩事虽不便直接冲上去解释,但怎么说也要向扶青表明心境,得告诉他我不喜欢霍相君,才可免去诸多芥蒂。至于幽光,我想旁敲侧击问问他,那究竟是不是死士的魂魄。即便清秋不是自裁,除掉毒害自己的背叛者我能体谅,杀了与天兵有私情的侍女亦是天经地义,严厉重惩偷听他与霍相君谈话的人也在情理之中。可若是,连忠心自己的属下都不肯放过,那我真是不知该用什么理由面对他了。
‘别说世人眼中,连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多骂一句少骂一句又有什么分别呢?’
‘只要暮暮和别人不一样就够了。’
君上大人,扶青哥哥,他究竟明不明白,除掉忠于自己的属下,比滥杀无辜之人要狠毒多了。
片时,轿子停下来,我倾身拨开轿帘,眼前是熟悉的阙宫高台。
下轿后:“你们在这儿等我。”
走上去时,文沭远远等着我,一脸不可置信又在情理之中的表情:“你果真这个时辰来了?”
我惊疑了一下:“你怎知我要来?”
文沭摇着头两手一摊:“我当然不知道了,是主上说你可能会来,他还吩咐你若来了不必通禀直接进去便是。”
我更惊疑了:“他怎知我要来?”
文沭耸了耸肩膀反问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横竖主上在里头,你自己进去问呗。”
说罢,他呛一嗓子,附在我耳边悄悄地:“适才看守碧滢小筑的戍卫来过,说你把他们支开了一阵,我也不敢帮你隐瞒,只得如实禀明。你等会儿进去的时候小心些,审时度势该认怂就认怂,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吗?”
我干咽一嗓子:“扶青哥哥是不是很生气啊?”
文沭思量着摇了摇头,一脸不好的样子,叹息道:“主上不知什么时候秘密出去了一趟,这里所有人竟没有一个察觉的,直至那两个戍卫前来求见,我才发现他不在宫里。而且我晃眼瞧着,主上回来便不对劲了,所以应该不是为着你的事。算你今天运气不好,撞他刀口上了,珍重罢。”
我紧蹙着眉头,若不是顾念小咕咕在里头,恐怕早就把锦囊挼成皱巴巴的一团了:“你能猜到是为着什么事吗?”
文沭摸住后脑勺苦想半日:“若不是为着你,那就只能是与仙界开战的事了,除此外也没有什么能让主上这般芥蒂。”
芥蒂?
我现在听不得这词儿,一听就心慌得很,快跳出来了:“扶青哥哥已经准备好与仙界开战了吗?”
借着月色,文沭一本正经,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嗯。”
我感觉两只脚被绑上了沉甸甸的铁球,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停在芳华室门口时,轻敲了三下门,里头没动静。
不在?
又敲了三下:“扶青哥哥?”
忽然,门开了一条缝,里头传出淡淡的声音:“进来。”
我从门缝挤进去,小心托住锦囊往里走,扶青穿着鞋子半坐半躺在床头,手腕搭在膝盖上冷冷地投来一记眼神:“有事吗?”
我打趣一声:“扶青哥哥,你把床弄脏了,晚上要怎么睡觉啊?”
他沉沉地勾一抹冷笑:“那就垫着你睡。”
我觉得他既还能说笑,想必心情也没坏到哪里去,便大着胆子过去挪坐到床沿边:“文沭说你知道我会来?”
他撇过头,淡淡嗯了一声,眼睛不知看向哪处:“猜的。”
只要长了脑子就不会相信他是猜的,我也不想凡事深究个为什么,及时坦白才是上策:“傍晚的时候我把戍卫支开了一阵。”
他静静地:“哦。”
哦?这就完了?他没什么话要问吗?
我有些不安:“扶青哥哥,我说我支开了戍卫,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他盯我一眼:“你想要什么反应?”
扶青前几日还刨根问底,骤然变了个人似的,我有些不大习惯,嗫嚅着道:“我以为你会仔仔细细盘问一遍。”
他背过一只手靠在颈后,悄没声沉默了半刻,一脸漠然地道:“你想说自己会说,不想说也只是撒谎,我还不如少问两句免得生气。”
“…………”
果然啊,人不气不识趣,他早有这觉悟多好?
扶青说话时眼神回避,我便坐得近了些,目光追着他:“那你不可以生我的气哦?”
“生气?”良久,他看着我,涩然苦笑一声,“我没资格生气。”
看他反应多少有些不快,我把锦囊藏到背后,鼓了鼓腮帮子,缓缓地道:“霍相君的簪子被我扔了。”
顿然间,他眼神一凛,话里总算有了些情绪:“哦?是吗?扔去哪儿了啊?”
仙魔争端在即,何况打仗不是小事,我想让他心情好些,便摇头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天黑没看清,总之我随手一扔,不记得扔哪儿去了。万一将来霍相君讨要的话,你可得帮我赔一支啊,反正我没钱还他。”
扶青原本懒散地倚在床头,此刻挺直身子坐起来,手掌撑着下颌,目光深幽:“好赖也是人家的心意,怎么能说扔就扔呢,未免太决绝了吧?我要是你,就偷偷还给他,总算有个情分在啊。”
“…………”
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他不会又知道了吧,哪就这么巧啊?!
他忽然靠过来,安静地枕在我肩头,指尖沿着背脊一路下滑:“仇人不该有情分,所以暮暮能扔掉簪子,扶青哥哥觉得特别的欣慰。”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滑到腰间时,扶青突然抓住那枚锦囊,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我脖子上:“你以为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