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在经历生死之后,总会变得格外多愁善感。一道泪痕滑下去,浸在菘蓝色的软枕上,我猛然记起床前这个人才是害死娘亲的罪魁祸首。
他俯下来一点一点揩去我脸上的泪痕:“要不要睡一觉?”
我很平静,眼中没什么神采,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份执念不是因为你吗,躺在仇人的床上,我睡不着。”
他手里的动作一僵,幽幽坐了良久,目光沉重:“伤口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从映月楼里出来,我一路都在告诫自己,紫虞对扶青哥哥有救命之恩,即便扶青哥哥赔一条命给她都是应该的。”
一顿,又道:“谢谢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便只能用同样的东西来偿还了,将来若有机会给娘亲报仇雪恨我一定下去陪你。到那时,咱们恩怨两清,黄泉路上你再像从前那样背着我走好不好?”
他捏紧手指不说话。
我静静地:“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他道:“做梦。”
我道:“的确是做梦。”
他沉默了一阵:“你还是闭会儿眼睛养养元气吧。”
我抱着被子喃喃说道:“才在生死线里走一遭,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安心的,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我和扶青哥哥离开后你一直没走吗?”
他半侧过眸子看向水盆里染血的绷带和药纱:“回到百笙轩以后我不放心又原路折返了,因为紫虞毒发吐血之事太过蹊跷,所以想留在那儿探探动静,谁料竟撞上这一幕。”
我倏然皱起眉头:“说起来你不是前前后后查遍了吗,为何突然又冒出个死士,她怎么躲过去的?”
他缓缓地将视线偏回来:“魔界上下的确都一一查过,我也不知究竟哪个地方出现遗漏,若能一早发现今日你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末了:“是我的疏忽。”
他一向心思缜密不应该犯这种疏忽。
我暗暗思忖:“会不会是在彻查魔界之后重新训练出来的死士?”
他眸色一黯反问道:“如果有人掌控你的魂魄逼你办事,而你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妥协,试问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你会轻易选择死吗?”
我甚果断:“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会拼命活下去。”
他续道:“引魂术乃魂魄与肉身一损俱损的法术,只要有一个被毁二者皆不能保全,除非施术者愿意放归其魂魄,死士才能重回自由之身。适才我想留下活口,但那个女人却自己杀了自己,足见她一开始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死士分两种,一种是受制于人为保命而卖命,一种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为主子付出一切。杀你的人明显是后者,可直到昨日魔界才搜查完毕,任谁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训练出如此忠心的死士。”
说的没错,重新控制一名死士并不难,但要在一两天内让死士忠心到自己主动杀了自己恐怕连扶青都不一定有这个能力。却不知,那几日她究竟藏在哪里,是怎么在霍相君和司徒星的眼皮子底下躲过去的?
霍相君眼神一冷:“我虽然不知这名死士是如何躲过搜查的,但我已经猜到她背后,是谁在指使了。”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猜到了。”
他毫不意外地说道:“刀柄上的莲花纹案既是手段也是破绽。”
我将手臂轻轻搭在被子上:“如果紫虞确实毒发,便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否则那刀柄上的莲纹就可以解释了。在魔界,只有扶青哥哥用莲纹,或许她一早便做好两手准备,即使死士不成功也要让我以为幕后主使者是扶青哥哥。毕竟,想要杀我的人可以有很多,但想要离间我和扶青哥哥的人就只有紫虞了。”
霍相君投来赞许的眼神:“看来紫虞低估你了。”
我凝思片刻:“我才十五岁,被紫虞看低很正常,但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他问:“什么事?”
我将今早与司徒星说的话转述给他并道:“就算没有司徒星作证,流婳一向头脑简单行事急躁,即使她听到什么也只会向扶青哥哥告我一个人的状绝不会连累到你。上回遇见死士是在带妘妁来百笙轩的第二天,那时候知晓醉灵一事的人除了你跟我,还有芍漪念棋听书和辽姜。念棋一切听辽姜的,辽姜很有可能把醉灵的事告诉紫虞,甚至连第一个死士也是辽姜或者紫虞派来的,因为暗杀不成所以便偷偷遣人守在萦梦之境外面,以至听到你和我的谈话也知道是你在帮我暗中保护醉灵。由此推断,从掌梦亭回去的路上,冒充你跟在我和扶青哥哥后面的也一定是他们。”
他又问:“那么让你想不明白的是什么?”
“被紫虞低估不要紧,可她既然知道你在帮我,便该料到这出离间计就算瞒过我也绝瞒不过你。”说着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除非她有足够的自信你即使看穿了也不会说出来。”
“你是指紫虞用莲纹刀柄离间你和主上的事?”他苦涩笑了笑,“我不是圣人,我也有我的私心,我的确不大想告诉你,不过就算你没猜出来我也还是会说的。”
我一怔:“为什么?”
霍相君正色道:“因为一旦紫虞用莲纹刀柄成功离间你和主上,那么最终受到伤害的人,只会是你。”
他说的很有道理。
若真有那一日受伤的不是我难道还会是扶青吗?
“不过…………”他将话锋一转,更正道:“你只说对了一半,紫虞不是有足够的自信我不会说出来,她是知道即使我说出来也不会让你把这件事捅到主上那儿去。”
我明知故问:“因为没有证据?”
死士没了凶器也没了,仅凭着一腔猜测,能说明什么?
霍相君深思熟虑地说道:“这只是其一,我们没有证据证明那两个死士和映月楼有关,即便主上相信你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强行定她的罪。其二,内丹能为紫虞续命,如果你坚持要救醉灵,诸魔以辽姜为首势必一边倒的支持紫虞,在这个时候和她起冲突只会被人倒打一耙,弄个不好还可能反扣一顶恶言诋毁栽赃嫁祸的帽子。毕竟,主上下令清查魔界,里里外外没一处放过,任你再如何说自己被死士所伤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他们只会认定你为了和紫虞争醉灵故意编造谎话陷害她。恐怕那时,主上左右两难,既要维护你又要给诸魔一个说法他会直接杀掉醉灵以平息事端。其三,上回搜查死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备得甚为严密。如果主上知道你再度遇险,他会下令将魔界重新彻查一遍,等到那个时候所有的守卫只会比上次更加森严。若真是这样,醉灵想要逃出去几乎就不可能了,紫虞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就是吃准了我们别无选择。”
我不禁火冒三丈:“上回好歹先把我骗到死胡同里再动手,才不过几日光景竟嚣张成这样,那又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她就不怕被人看到吗!”
他眼底覆上一层寒霜:“她既然敢出手,自然提前做好部署,又怎会害怕被人看到呢?信不信,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直到你死都不会有人经过那里。”
我气笑了:“你不就是那个意外吗?”
这一笑,伤口震得有些疼,我扯住被单咬牙嘶了一下。
他下意识伸手:“小心!”
等我缓过来长舒一口气:“我又不是千金贵体没那么脆弱。”
他指尖一缩,胳膊僵在半空,慢慢把手放了回去:“才刚喝下百里回身子尚需调和,一个时辰还没到,你别乱动。”
多年迫于扶青的淫威并不等于我就是个受教的人:“七年前你不也刚喝下百里回就紧跟着一路走到天妃庙吗?”
他淡淡五个字:“你能跟我比?”
我不大服气地嘁出声来:“我的伤也没你当年严重啊!”
他抿了抿,什么话也不说,只轻描淡写地勾一抹笑,但我分明从这笑容里读出一句话——‘本公子就算半死不活也比你强。’
老子感觉受到了蔑视。
我一恼,眼皮直往上翻,生生咽下了半口气:“这样也好,两个死士两条命,将将和两个醉灵扯平了,我也不必对她愧疚,心无负累一身轻!”
他默默地走到窗前,双手背于身后,站了片刻:“趁着紫虞毒发,辽姜又不在行云居,我打算今天晚些时候潜进去把妘妁的母亲救出来。”
我惊得两眼一瞪:“明知这是个圈套你过去岂非羊入虎口?”
霍相君指腹摩挲着袖口:“辽姜不是虎,我亦不是他口中的羊,你怎知我进去了就一定出不来呢?”说罢,他转头,静静笑了笑:“傻子,朔月之夜快到了,紫虞可以一直装下去,她耗得起但醉灵不能等啊。”
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要是你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
霍相君一愣,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半日,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明亮:“你是在担心我吗?”
“…………”
虽然很不想承认。
但,是的。
我有些懊恼:“早知你要去,我就不跟着去了,否则扶青哥哥也不至于拦住你。若换成你,定能看出紫虞毒发是真是假,我肉眼凡胎什么也瞧不出来还险些弄丢一条命。”
他很淡然:“这不能怪你,主上不是也在吗,若连他都没看出来即便我去了也不一定能发现什么。到朔月之夜辽姜便会取下妘妁和她母亲的精元内丹,主上也会拿她们祭旗,再借势与仙界开战。所以即便知道辽姜早已在行云居备好了陷阱,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纵然身后再无退路,都必须往前走。”
我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
霍相君缓缓地走过来,重新坐回床沿边,淡然一笑道:“横竖已经没有退路,等做好十足的准备再去,让他们误以为我上当从而轻敌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既然是引君入瓮,那何不抓住这个机会,或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我沉声良久:“若实在救不出醉灵先保你自己吧。”
他道:“我有数。”
继而罩一束浅光在我头上:“睡吧,一个时辰后我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