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摆着扶青一早送来的蜜饯和红豆糖糕,瓷碟儿外面撒出三两颗碎屑,阳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平添一抹冷清。
五年前,星若雕了个和娘亲一模一样的小木人,我忍着疼从妆台下刻花匣子里将那木人翻出来,等挪上床盖上被子兀自休息一会儿方才不那么疼了。
被褥渐渐温热起来,我有心放空一切什么都不去想,可只要闭上眼睛耳边就徘徊着梦里娘亲的那句话——
‘子暮,你应该明白,娘亲保护不了你了。娘亲希望子暮不要被仇恨裹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放自己一个自由吧。’
过、去。
写在纸上不过两个字,可真正践行起来,有几人能做到?
我蜷曲在被子里,双手牢牢捧住小木人,一遍遍抚摸着刻刀下的线条和纹路:“娘,我想不通,梦里那些话是你真正要说的吗?可当初,我之所以拼命留下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杀掉他报仇雪恨,倘若如此轻易便放弃的话那我这些年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啊?”
突然,我隐隐觉得,很想喝一杯憬悟茶。
…………
浅浅眠上一觉,晌午醒来简单刨了两口饭,又接着钻回被窝里绣那之前没绣完的香囊。如兰姑所说,这朵红色九瓣莲花,确实像一个熟透了的大柿子。
入夜前,我缝完最后一针,甚为困倦地揉了揉眼皮,芍漪手里提着食盒推门进来:“你今儿怎么了,说肚子饿可也没见吃多少,一下午就在床铺里窝着也不出去晒晒太阳走动走动。”
我朝软枕上靠了靠:“今天有人来过吗?”
点上蜡,她熄掉火折子,从食盒里端出一盅煨好的燕窝羹:“主上来过啊。”
我正坐起来:“他来过?”
芍漪盖上食盒笑着说:“不是一早来的吗,点心还搁在桌子上呢,一碟蜜饯一碟红豆糖糕你忘了?”
我淡淡哦一声,又靠回去,道:“晌午之后可还有人来过?”
她耸耸肩膀:“别说晌午,打你和主上离开后,碧滢小筑便再没人来过了。”
我扭头垂下眸子瞥了眼枕头边那半成的香囊,起身到桌前一勺一勺吃着燕窝羹,吃完把瓷盅盖好,放回食盒里,静静道:“收完这些,你便回房休息吧,若无要紧事不必出来。”
芍漪听得一脸迷茫:“为什么?”
我提壶添了杯水:“昨夜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我怕今晚刮大风,你会着凉。”
芍漪愣住,埋头长叹一声,无奈地将食盒挎回胳膊上:“你呀,但凡少惹主上生气,他心情好自然就风平浪静了。”
说罢她转身出去,吱呀的一声,门关了。
我走到窗前一望,暮霭如火般笼罩得通红,细算时辰霍相君此刻大约已将百笙轩部署完毕了吧?
比起带兵搜查妘妁,我更希望辽姜留在行云居,至少霍相君与之共事多年足够了解他,明处的辽姜总比暗处的陷阱更容易防范。
我双手一挽对清虚镜施了个诀,眼睛直直盯在行云居外面,竟然还是从前的守卫,全没有丝毫增设。
良久,等天渐渐暗了,霍相君潜至行云居外,如睡着般的姿势靠墙倚坐下来,不动声色从体内逼出一团浅淡幽光。
幽光飞来绕去,辗转附在领兵守卫身上,霍相君环视一遭以这守卫的身份向其他人道:“你们看好,我且进去瞧瞧,若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
旁人齐齐道:“是!
霍相君虽然进去了,可清虚镜像不能随着一同进去,我苦等半个多时辰都不见他从里头出来。但,纵使霍相君没动静,辽姜也并没如预期般找上门。
甚至,外面安静得出奇,全然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实在太诡异了。
不知是午饭后在床铺里窝了半天的缘故,还是一顿鸡汤一顿燕窝养着的缘故,眼下刀口处已完全不疼了。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可谓百爪挠心,一步一年。
为什么这么安静,为什么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难不成辽姜怕鸡飞蛋打所以放弃妘妁把赌注尽压在她母亲身上?又或者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我杞人忧天胡思乱想,紫虞的的确确毒发吐血,辽姜因为要守着她,是而无暇分心?
横竖一直待在房间里干着急也不是个办法,我索性摸着夜色到外头散散心,一来可活动活动筋骨,二来也探探情况。
此刻天上星月交辉与昨夜风雨成鲜明对比,芍漪房间里燃着明晃晃的烛火,我途径时放慢脚步,略微瞥一眼后,便出去了。
妘妁很听话,饶是我在门前走走停停,也谨记霍相君的嘱咐绝不发出半点动静。可不知什么时候芍漪从门那头跨出来,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压小了声音问:“方才我见院里晃过一道影儿,心想碧滢小筑除了咱俩也不会有别人,这夜黑风高的你不在房间里待着跑外头来做什么?”
我闷头支吾了一阵:“因为午饭后一直在床上偎着,现下头昏脑涨不大舒坦,所以才想出来走走,醒醒神嘛。”
芍漪一脸不信的样子:“你不让我出来,结果自己跑外头吹冷风,该不是想要偷偷地干什么吧?”
我手心里捏出一团冷汗:“你好歹忙活一天了,可我自打午饭后就一直没动弹,趁时间不算太晚出来吹吹风有什么问题吗?”
说完,果然吹来一阵风,仅剩黑影的花丛沙沙作响,芍漪发了个抖拉上我就要进去:“阴森森怪慎人的,还是赶紧回屋歇息吧,你若实在想动弹哪怕上院子里走走不比这儿待着强吗?”
我从她手里挣脱出去:“这不是咱自己住的地方么,每天进出往返许多回,怎么就阴森森了?”
芍漪沉了沉:“晚上不安全。”
“白天也没多安全。”我坐下来仰头看天上的星星,“芍漪姐姐,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就让我在外面喘口气吧。”
芍漪轻喊了一声:“子暮……”
续道:“早些回屋。”
我待在萧萧的夜风里,脚步声渐行渐远,她终于走了。
上回坐在这儿,还是从百笙轩安置了妘妁,结果被扶青一道结界挡在外面的时候。那晚有只讨嫌的蛾子总绕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几日没见也不知它现在活着没有,要是碰上辽姜那种不好惹的,恐怕连魂都没了吧?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石阶上抱着膝盖又等了半日,直至夜幕中走来一道影子,看身形好像是霍相君。
他虽然步伐稳健,不像与人缠斗过的样子,可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对劲,我甚至觉得今晚远非辽姜守着紫虞无暇分心那么简单。
看见我,他眉头一皱,嗖一声闪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在外头?”
他在担心死士。
夜风里弥散着四时花香,我静静站在他面前,一颗心放下来,不答反问:“你没受伤吧?”
他一怔:“没有。”
我顿了顿又道:“被他们发现了吗?”
他目光凝重:“没有。”
我半垂下眸子回头望一眼身后的花丛,心里已然有了几分猜测,便尽可能压低声音,不让妘妁听到:“是不是人没救出来?”
霍相君一脸严肃:“我没找到醉灵。”
“没找到?”我什么都预料了却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不是在他卧房里吗,那个紫檀八宝纹的立柜,昨天你还亲自去行云居查过一遍怎么会没有呢?”
他看着我眼睛里起伏不定:“行云居有两道结界,第一道结界部署在大门外,那地方时有人进出只要辽姜不回来悄悄混进去其实并不难。真正难的是,第二道结界保护着卧房,除了辽姜自己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因此想救醉灵就必须强行打破结界否则别无他法。”
又道:“为求完全,我将昨日查过的地方又查一遍,确认各处都感应不到醉灵这才打破结界。原以为,辽姜筹谋以妘妁的母亲为诱饵,继而里里外外设下埋伏好来个引君入瓮。却没想到,不但卧房里一无所获,甚至连一处陷阱也没发现。”
复又道:“我找了很久,想着或许先前有所遗漏,便只好出去重新再找一次,房里房外乃至行云居上下每一处角落都没放过。至于紫檀八宝纹的立柜,我反复验看许多回,绝对没有问题。”
什……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你说立柜没问题?!”
昨天搜查行云居,我分明从清虚镜里看到,当霍相君靠近那座紫檀立柜时,辽姜暗暗凝出凶光俨然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倘若立柜没问题,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他在演戏给谁看?霍相君吗?还是我?
当时霍相君背对着,倘若辽姜是演戏给我看,那他怎么会知道我在用清虚镜?
霍相君定定地道:“不但立柜没问题,甚至直到我离开行云居,辽姜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守卫发现异常。”
我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可置信道:“就算紫虞没有装病而是真的**散毒发,你打破结界辽姜不会感应不到,可他为何那么久都不回去?他也没来碧滢小筑,连其他地方都静悄悄的,今晚这出戏到底什么意思啊?”
霍相君几番思忖:“想知道今晚什么意思恐怕得先找出妘妁母亲的下落才行。”
既然辽姜喜欢紫虞,抢醉灵取内丹也是为给她续命,那现在这个节骨眼我就不得不怀疑映月楼了:“倘若行云居没有人的话,会不会被偷偷转移到映月楼,其实妘妁的母亲现在正关在紫虞那儿?”
我静下来想了一想:“就像我找扶青哥哥布结界防止辽姜伺机潜入碧滢小筑一样,为了不让我们救下醉灵所以辽姜偷偷将其转藏映月楼,一来司徒星只奉命追查引魂术并不知晓醉灵一事,二来紫虞是女人有些地方司徒星不得不礼避,他们定将妘妁的母亲藏在紫虞内室之中,既骗过了司徒星也骗过了我跟你,以至今夜白跑一趟空手而归?”
霍相君摇摇头道:“我一直派人盯着行云居和映月楼,莫说辽姜把醉灵转去紫虞那儿,就算他有任何异常举动,我都不会收不到消息。”
我犹豫地道:“会不会辽姜也像你一样隐身出入呢,凭他的本事骗过你或许很麻烦,骗过你的眼线还不容易吗?”
他甚为不解地皱紧了眉头:“那辽姜为什么不趁我去行云居的时候抢妘妁呢,是没想到人在你这儿吗,还是他已经想到了,却不打算来?惊师动众装病,花这么大心思布局,我白跑一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诱我入行云居却不设下埋伏,莫非今晚并非引君入瓮,而是引蛇出洞?”
我身子一抖:“引蛇出洞是指引出妘妁?既如此,适才你不在,辽姜他为何不来,难道要等你离开行云居再当面动手抢人吗?”
忽然,他悟了:“不好!”
我隐隐有些不安:“你想到什么了?”
他顿了顿,屏声沉默良久,一腔话生生噎在喉咙里:“暮暮,我说出来,你不要不高兴。”
半晌:“转藏醉灵不假,但并非转去映月楼,辽姜恐怕在我派人监视行云居之前就已经把妘妁的母亲带至另外一个地方了。”
我追问:“什么地方?”
他眼眸深邃:“你想想,魔界各处都查过了,只剩下两个不能动的地方……”
忽然,我心口剧烈一跳,指着他干巴巴笑了笑:“你不会想说奉虔叔叔帮着辽姜把醉灵藏在末阳殿吧?”
他隔着一阵虚无的风把话传进我耳朵里:“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末阳殿。”
两个不能动的地方……
不是末阳殿……
‘你若是做了别的什么现在一并说出来,或许我会不那么难过,也不那么生气。’
‘魔界死伤那么多忠骨,我们能在这里赏花观景,都是他们用血用命换来的,我身为君决不能为了两个醉灵让三军将士寒心。暮暮,你明白吗?’
‘方才你离开后,映月楼便派人来过,说紫虞又有些不大妥当,怕是**散发作的前兆所以想请我过去瞧瞧。’
‘我看你呀,便是太没有忌讳,所以才什么事都敢做。’
我猛然回头看向那道结界。
扶青的结界。
是阙宫。
身后忽传来一记声音,清冷中并着失望,和几分寒凛:“暮暮,你为何总这么粗心呢,现在才想起映月楼的侍女不该进结界会不会太晚了?”
再回头时,眼前一阵迷糊,我看到了赤衣袍子和霜花银冠:“扶青哥哥……”
月光下,扶青似笑非笑,深幽的目光直直盯在我身上:“既然暮暮喜欢演戏,那何不如大家一起演呢,反正你骗我也不止这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