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外,老榕树根底下,风声簌簌地吹了很久,天又黑又暗几乎看不到月亮。别处喧闹吵嚷声不断,唯独这儿是安静的,我蜷曲着两条腿,慢慢闭上眼睛。
睡吧,睡到明天晨早,等太阳从云堆里露个头,暖烘烘照下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天上没出现太阳,只有群山环抱和飘不尽的雪。冰柱里困着一只九尾白狐,我从地上撑坐起来,懵懵看着它。
“狐狸精?”我道。
它舔舔爪子呜咽了一声。
我踏着雪踩下一串脚印,站定在冰柱前,问道:“狐狸精不大好听,叫你小狐狸,可以吗?”
它埋下头,像只小狗一样,用爪子挠去身上的雪。
我呼出一团冷气:“你被困在里面了吗?”
它竖起耳朵,眼睛提溜溜转来转去,躺在地上高兴地滚了一身的雪。
我伸手抚在冰柱上,埋头看着它,哭了:“对不起,我没本事,救不了你出去……”
忽然,风嘶吼起来,雪石席卷山崩地裂,我被一束光重重掀了出去。
小狐狸破冰而出,脚踏清风云雾追了过来,原本毛球似的一团顷刻变得比猛虎还大。九条长尾交错成一张巨网,托着我稳稳飘在半空,悬浮于山巅之上。刹那间,它变成个白衣公子,扬起嘴角朝我勾一抹温润的笑。
…………
…………
…………
“她会不会在里面啊?”
“怎么可能,主上和公子便是从这儿离开的,如果她在里面一定早就被发现了又何必费劲去找呢?”
“在不在都得进去瞧瞧吧,否则主上追究下来,咱可吃罪不起。”
我微微睁开眼睛,后颈被树根咯得生疼,依稀听见有侍女躲在外头说话,地上还徘徊着四五个被手提灯笼拉长的人影。
“里头黑漆漆的,要是不小心碰着结界,咱可就有命进去没命出来了。”
“照我说,主上便不该搭理,干晾她一阵自己就回去了,只怕咱越兴师动众人家越得寸进尺。”
“要是主上也这么找我那该多好啊?”
“你得了吧,自己有多少本事心里没数吗,与其在这儿做黄粱梦还不如想想眼下该怎么办。”
“这话倒像秦子暮有多少本事似的,她不过区区一介凡人罢了,论修为还不如我呢!”
“蠢货,论什么修为,我说的是床上功夫。”
“你的意思是……”
“她看着单纯其实身子早就不清白了。”
“真的假的你们可别唬我?!”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各处早就传遍了,谁还能唬你?”
“我也听人提过,说前些日子主上手受了伤,那血痕竟堂而皇之地抹在她胸口上呢。”
“许是不小心蹭到的吧?”
“你能不小心把手里的血蹭到人家胸口上?”
“听说前日主上还抱着她游园,当着那么多人毫不避讳,亲兄妹都没这样的。”
“我早觉着不对劲了,凡人不是都讲究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吗,你们瞧那秦子暮对主上可曾有半分男女授受不亲的意思?”
“也难怪,她在人界是庶出女,低三下四久了可不得拼命往上爬?”
“我不明白她究竟哪点儿比得上虞主子?”
“你真以为主上喜欢她,男人都一个德性,玩玩儿罢了。”
“可惜人家心里没数,还跪了一晚上给醉灵求情,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随之不约而同一阵哄笑。
我没哭,只抿了抿嘴角,顺便把衣裳捋平整些。
一道声音怯怯地传来:“你们别这么说她,子暮姑娘人挺好的,否则事不关己一身轻,何必为两个醉灵下跪呢?”
一个人道:“你懂什么,她巴不得虞主子出事,这样就能取而代之做妖后娘娘了!”
另一个人道:“丑丫头,皮痒痒了是吧,我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那怯怯的声音又道:“子暮姑娘确实不坏,我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弄脏了赤羽鲛绡裙,主上本来很生气是因为她说没关系那人方才侥幸躲过一劫的。”
有人蔑笑了一声:“是吗,既然她这么好,那你进去把人找出来吧。”
一个灯笼塞到她手里:“找仔细点儿,要是人在里头没发现,主上怪责下来我们只跟你问话!”
于是,她被人推进来,灯笼挂在竿子上晃了晃,紧靠那丝微光颤颤巍巍地往里走。
外面不耐烦道:“你走快些!”
她急得抹了把眼泪:“我怕撞上结界……”
外面又道:“你离远点儿别往宫门前凑自然就不会撞上了。”
她咬咬牙握紧灯笼竿子硬着头皮继续走,火光透过油纸在我脸上晃了一下,冷不丁的还真有些刺眼睛。
呃…………
这姑娘确实不大好看。
额头一侧长着块大黑斑,两边脸颊又红又肿,像挨过打似的。
我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点头,身子往后一摔,灯笼咕咚滚落得老远,火从里头蹿出来点燃了油纸:“哎哟!”
外面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
她挤出眼泪边哭边道:“我被树根卡住脚了。”
外面没有人进来,她们高高举起灯笼,踮着脚朝里头望了望:“如何,找见没有,有人在里面吗?”
“不……不在……”
“抱歉,这个地方太黑了,你们能不能搀搀我啊?”
“我说嘛,她要是在里面,主上一定早就发现了,还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找吗?”举着灯笼的侍女说话间把手放下来,“我们还得找人呢,哪有闲工夫管你啊,自个儿想法子出来吧。”
等那些人走后,她憨笑一声,站起来道:“她们不会进来搀我的。”
我蹭着树干往上坐正了些:“你的脸怎么回事?”
她一愣:“是块胎记,自打生下来就有,起初才芝麻粒儿那么小,后来慢慢长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我挠挠头发:“我是问你脸为什么肿成这样被人打过吗?”
她将燃剩的油纸和竹篾捡进裙摆里裹着:“做奴婢的不就是挨打受罚吗?”
嘴里反上一股血腥味,我又呛了两声,没呛出来:“为什么打你?”
捡完油纸和竹篾她又兜着裙摆将地上残遗的余灰捧进去:“今天早上掌事姐姐打碎了一樽白瓷花瓶,正巧那会儿我在旁边做洒扫,她担心会被主子责罚,便把罪名嫁祸给我。屋里头的人没有一个敢替我作证,主子嫌吵也不愿听我解释,只让掌事姐姐自行处置。掌事姐姐恨我不乖觉,便叫我跪在砖地上,挨了三十记耳光。”
我默默挪了挪屁股:“既然没人敢出来作证,便足以说明这位掌事姐姐不好惹,你就算要澄清自己也该私底下再找机会,而不是在明摆着没有胜算的情况下盲目与之争辩,此次权当涨涨教训以后记住什么叫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她兜着一堆没用的东西把衣服都弄脏了:“我只是不想被冤枉。”
我忍不住道:“你捡这些做什么?”
她转身回答得十分虔诚:“我得收拾干净不能让这些东西脏了先妖后娘娘的寝宫。”又道:“刚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她们素日便爱嚼舌根,不过是嫉妒罢了。”
我很平静:“哦,是么,那她们为什么不嫉妒紫虞呢?”
她一愣说不出话。
我埋头在草尖儿上拨了拨:“还不是因为我没本事,但凡能有紫虞一半的实力,她们心服口服自然就无话可说。”
她铆足劲儿喊出来:“我觉得你很好!”
我手指一顿。
她接着道:“我曾经躲在角落里看到有个侍女不小心打翻果浆弄脏了赤羽鲛绡裙,你非但没有生气还冲着她笑,别的主子从来不会这样。”
我回忆半天:“有这回事?”
她坚定:“有!”又补充道:“可能两三年前也可能三四年前,我和一众人去花房搬牡丹,回去时偶然间看到的。”
我只回她两个字:“忘了。”
她局促道:“或许对你而言这不值一提,可对我这种身份来说,却是难得的阳光。”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犯了半晌的嘀咕,只呛了一声:“脸被打成这样回去记得先洗手再擦药。”
她答得极为勉强:“好……”
看样子那位掌事姐姐并没给她留药。
我想了想:“明早我让芍漪把药放到碧滢小筑结界外的花圃里,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去拿,小心点儿别被人瞧见了。”
她懵住:“你为什么要给我药啊?”
我心不在焉:“只当是你方才替我辩白的谢礼吧。”
她声音哽咽起来:“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谢字……”
我叹一声又笑一声:“感动吗,要是感动的话,就别跟人说你见过我。”
她为难道:“可是你不回去主上会担心的。”
等脖子不那么僵了我重新枕下去闭上眼睛道:“我想自己待会儿,天亮前就回去,不会耽搁的。”
她左手拿着灯笼竿子右手兜紧裙摆:“好吧,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回去哦。”
我:“嗯。”
她走后,我悄然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揩去一把泪痕。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我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道:“你又回来干什么?”
脚步声停下来:“暮暮!”
恍然间,我心里一颤,很快又平静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霍相君从手心里幻出一抹萤白色的光:“我在别的地方找不到你只好来这碰碰运气,正巧听见有人提到赤羽鲛绡裙,便在外头多站了站。”
我哼哧一声:“偷听就偷听何必解释得这么清新脱俗?”
说完伸手挡了挡:“晃眼睛。”
他顺势抓在手腕上把了个脉:“我得看看你伤势如何。”
我把手抽出去:“我不想看见这些光。”
霍相君托着我半坐起来,掌心扣住后脑勺,捂进怀里,道:“这样就看不见了。”
我愣住:“你……你干什么?”
耳边传来他的一阵低语:“受了伤为什么躲着不出来?”
我靠在他怀里,像靠着消失了的娘亲,眼睛眯起来恹恹问出一句话:“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杀我娘的时候说过些什么?”
他沉默:“不记得。”
我轻声道:“你说我太弱,保护不了别人,这句话真的很对。”
良久:“我认输了,醉灵,不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