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漪急忙掖好被子:“你可算醒了!”
回头轻唤一声:“主上……”
桌上燃着最后一朵烛火,滋滋跳跃几下,熄了。
那玉牌落到他眼睛里,只慢悠悠地一瞟,又接着看书:“醒了就给她吃东西。”
芍漪福了福:“是。”
她才将将捧住那只碗,还没来得及端起来,扶青漫不经心道:“地上的玉牌,这会儿子不捡,等下要是踩碎了,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她将玉牌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到扶青跟前去。
他眼睛盯着字:“你不懂什么叫物归原主?”
她只好将玉牌捧到枕头边,我僵笑了一声,问:“这不是霍相君的玉牌吗?”
芍漪左右望了两眼俯在我面前小声提醒:“这是相君公子的玉牌,昨晚被你拽下来,一直没松手。”
我装出不信的样子:“胡说,谁要拽他的玉牌啊,这劳什子送上门儿来我都不稀罕!”
芍漪端稳汤药边吹边搅。
扶青慢道:“稀不稀罕先把东西吃了再说。”
我端量着他:“扶青哥哥,日头还没亮起来呢,你这样看书对眼睛多不好啊。”说话时悄悄牵了牵住芍漪的袖角:“再去添几支蜡烛。”
“不必。”说罢,扶青侧眸,眼睛盯着那药,“这药刺激肠胃,空着肚子喝不好,先用雪莲羹垫一垫。”
芍漪听话照办,汤匙在碗沿上刮了刮,等稍稍凉一些再送进我嘴里。
一碗羹吃了小半天。
躺着咽东西委实不大舒坦,我吃完后擦了擦嘴,施施然道:“扶我坐起来。”
芍漪叠放了一个枕头,慢慢扶着我靠上去,又将蜜饯端过来:“若苦得受不了就放颗蜜饯到嘴里去去味儿。”
可结果是,纵然放了四五颗蜜饯,那股腥苦的味儿却怎么都去不掉。
一勺一勺简直在折磨我,便索性捧过那碗,一饮而尽:“给我倒杯水。”
芍漪从扶青手肘边的青花色瓷壶里倒出满满一杯,我用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咕咚灌下去,又催促她添来第二杯,第三杯……这药比在百笙轩喝过的那碗还苦,足足灌下去五六杯都没用,灌到第七杯的时候,险些喝吐了。
芍漪坐在床边替我扫背:“你水喝得太多了,要不再吃两颗蜜饯,兴许甜味儿能压一压?”
我实在说不出话便捂着胸口摆了摆手。
扶青看了大半天的诗经这会儿才想起来翻页,眼睛盯在书里头连动也没动,只抛出一句:“给她拿个漱盂。”
等芍漪捧来漱盂的时候,我瘫回枕头上靠着,手心捏住被子:“没事了。”
待她放下漱盂屏退到床尾一侧站好,扶青这才合上那本诗经,眼望向窗外:“昨晚的伤好些了吗?”
我把玩着手指:“嗯。”
他将手搭在桌面上食指和中指来回叩了叩:“嗯是什么意思?”
我便尽细尽详地回答他:“身上不疼了,也不觉得难受了,只是还有些头昏脑胀,可能刚睡醒所以没精神吧。”
他浅笑一声说道:“无妨,这是正常的,等下好好睡上一觉,午饭后到院子里散心走走,只要不再乱闯结界自然就能恢复。”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我默默搂紧被子,心里一咯噔:“昨晚……”
扶青悠悠添了半杯水拿在手里浅尝一口又放下去:“昨晚,所有地方都找遍了,霍相君是从哪儿把你给翻出来的?”
我想编个谎话骗他,一时却想不出该说什么,便抿了抿唇把头埋得低低的:“琉宫……”
他的中指轻轻叩下去,食指僵在半空,顿住了。
我一边措辞一边道:“我在琉宫外不小心被结界所伤,兰姑施了法却不见好转,便只能回房拿药。可她前脚刚走,我就听见你和辽姜说话,因为怕你担心所以急忙躲起来了。”
他又拿起杯子抵在唇边不喝水也不吱声。
我小声嗫嚅着:“可能躲的时候无意间加重伤势疼晕了过去,再醒来就看见霍相君抱着我跑,一路跑回碧滢小筑。那会儿我昏昏沉沉的,若不是玉牌在这,恐怕还以为……”
一顿:“恐怕还以为是做梦呢。”
他缓缓叩下食指:“是吗?”
我随手抓起一颗蜜饯塞进嘴里嚼了嚼:“是啊,昨晚我晕倒后,还梦见了一只九尾狐呢。”
这时,扶青微微侧目,眼神中一派深邃的模样:“你就没有听到什么?”
我噎了一下:“霍相君好像喊我暮暮来着。”
他忽然一只手撑住额角将更多的目光投了过来:“我是说,昨晚晕倒之前,你就没有听到什么吗?”
我支支吾吾:“有……吧……”
下意识又往嘴里塞进一颗蜜饯干巴巴地嚼:“我听见辽姜在问,为什么带他到这儿来,你回答说琉宫比阙宫安静,至于别的什么话我一时片刻就……哦,想起来了,你看到地上有血,听着语气似乎不大高兴,我当时心虚害怕便失去意识了。”
他沉吟道:“只是这样?”
我点点头浅嗯了一声:“大致是这样,再细节一点儿,我就想不起来了。”
有些东西,既然放在心里无用,那还不如从头到尾都没想过。
扶青骤然间冷下来:“昨日一早当着浮生殿外众目睽睽之下,我让你回去休息无事不要乱跑,你那时是怎么跟我说的?”
我答:“放……心……”
他寒声道:“你就是这样让我放心的。”
我不自主抓紧了被褥,声音跟蚊子似的,才将将脱口:“对……”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只想你养好身子别到处乱跑,可你为什么总要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呢!”
我慌乱地往脖子上一摸,颈间空空如也,忙道:“芍漪,我那条素巾子呢,突然什么都不戴怪不习惯的。”
芍漪细声回道:“上面有血被我丢出去了。”
我想试着缓一缓气氛,便伸手指向妆台上,紫虞送来的锦盒:“帮我把那个拿来。”
芍漪过去托住锦盒又走回到床沿边打开,我揉揉眼睛哽咽一声,两只手捧出来:“这是紫虞昨天亲自送给我的,可真是赶巧不赶早啊,转眼就能戴了。”
等齐整整地缠好巾子,我拨了拨头发,笑着问:“扶青哥哥我戴着好看吗?”
他面无表情:“你跑去琉宫做什么?”
我一顿,笑容僵下去,捏着那条巾子道:“找兰姑。”
他端起杯子又重重放下去,眼中隐忍着阴郁,和怒火:“无缘无故找她做什么,明知道琉宫有结界,为什么不站远些?这里不是凡间,行差踏错都有可能送命,没去过的地方就更要小心谨慎了,还是你觉得我太闲所以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我呆望着一处方向,眼睛里灰蒙蒙的,牙齿轻颤了颤:“一不小心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倏然沉默了半日:“你究竟为什么事情找她?”
我舔舔嘴巴:“前些日子你让兰姑来碧滢小筑照顾我的时候,她曾提到过说你对先妖后娘娘有龃龉,希望我能够试着从中劝和劝和,便是为这件事去琉宫的。本还想,你肯答应放过醉灵,所以我也理应回报些什么才对……”
他顷刻一怔,片晌后,道:“把自己照顾好就可以了,我的事自有分寸,不用你管。”
我耷下脑袋互搓着手掌恍然若失地干笑了几声:“果然,她该去找奉虔叔叔,我一个外人凭什么掺和你的事啊。”
小声又道:“以后我再也不多事了。”
这句话,他听得一滞,下意识抬起胳膊,打翻了手肘边的瓷壶。
芍漪急匆匆迎上去一面拿袖子擦水一面打圆场道:“主上,议事的时辰快到了,您在碧滢小筑耽搁太久恐怕不好。”
他走到门前站了站回眸瞥一眼霍相君的玉牌:“再乱跑我就把你关起来。”
等半晌,芍漪掩上门,这才拍了拍胸脯:“主上心急则乱所以才会说重话,昨晚他一整宿都没合眼,连药都是亲自熬的。”
我静静地问:“昨天紫虞送东西来我站得有些远,你可曾在她身上闻到一股,很独特的香粉味儿?”
芍漪半天没领悟过来,我缓缓闭上眼睛,接着补充道:“将归心莲与紫山茶磨成粉添以白芷白檀冰片和珍珠末并融一滴香露精致而成,味道很浅不靠近便难以察觉,贴身闻着却香冽入骨,十分醉人。”
默了默,睁眼,道:“你从思琴手里接过锦盒的时候应该可以闻见吧?”
芍漪埋头细想了半天:“昨天捧锦盒的时候,虞主子身上确实有一股香味儿,至于是不是归心莲和紫山茶我记不大清了。”
我把玩着长巾:“你闻闻盒子里的味道,和我刚才形容的,是不是一样?”
芍漪端起盒子一闻:“还真是归心莲和山茶花的香味,你既说站得远不曾闻见,那是如何得知的?”
这稍站远些便闻不见的味儿,竟能从映月楼散到琉宫,真不失为一道奇观。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你去结界外的花圃里放一瓶消肿止痛的药膏。”
她不解:“为什么?”
我丢开上头那个刻丝软枕,兀自平躺下去,道:“晚些时候会有人来拿。”
芍漪不由追问道:“谁啊,男的女的,主上可知晓吗?”
我眼神渐渐地冷下去,就这么看着她,不说话。芍漪骇然一跳:“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好奇随口问问而已。”
一阵沉默后:“因为有个小侍女被人打伤了脸,所以我便承诺给她一瓶药,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你说呢芍漪姐姐?”
最后两个字格外沉重。
她怔怔点了点头:“我这就把药膏放出去。”
“等等。”我叫住她,“你把蜜饯一并包好了放出去。”
她眉眼间一阵诧异:“蜜饯不是你爱吃的吗,主上说这药太苦会难以入口,所以特地吩咐我多撒了些糖霜上去……”
我侧身打断:“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