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庭深处,梨花似雪般散了一地,小案前坐着个徐徐添茶的人。
男子玉冠束发,一拢白衣静雅绝尘,三千青丝随风泻于肩后,眼角下生着一颗浅浅的泪痣。
此人眉角眼梢分明与霍相君毫无二致,可当我踏过满地花白靠近他时,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喊出另一个名字:“墨纾?”
他茗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你叫我什么?”
我便又重复:“墨……纾……?”
他笑了笑,花瓣落下来,浮在茶水表面,荡起轻细的涟漪。
片刻后,他笑容鬼魅起来,一袭白衣变得如火般通红:“你拿我当什么?”
我踉跄退开一步,却被他捏住整张脸,说话的语气格外森寒:“五年不短了,就算我是一条狗,你也该有几分感情吧?”
随即,四面烈火连天,逐渐地蔓进了花林深处,伴着滚滚浓烟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混沌中,我猛然睁开眼睛,一觉醒在了芳华室的床上。
房间晦暗不明,仅一抹微光包裹着烛芯,桌上几乎摆满了蜜饯和红豆糖糕,及一只空明澄澈半隐半透的玲珑青玉碗盏。
扶青埋头靠坐在墙角落里,左手搭着膝右手垂下去,指节勾住香囊的绳子,石雕一样动也不动。
我光脚踩在地上,一步一步轻靠过去,他听见声响颤了一下,却还是静静地耷着脖子,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过。
“扶……”
我半俯下来,手心挨了挨他的肩,余下三个字尽堵在喉咙里。
他虽束冠,头发却乱糟糟的,眼角耳畔凌乱散下几根,目光空洞而又涣散且遍布血丝,侧脸枕在胳膊上歪看着我像傻了一样。
良久,他手伸过来,指尖轻轻刮我的脸:“你醒了啊?”
这话问得平静,仿佛我只是睡了场觉,等第二天又自然醒过来一样。
他又将另一只手捧过来,笑着摸我的眼睛,我的眉毛:“肚子饿不饿,我准备了好多你爱吃的点心,可你每日从白天睡到晚上总不起床也不理我……”
烛火幽微地晃了一下,他起身拽着我过去,端来蜜饯和糖糕:“快,快点吃啊,吃完了我陪你睡。”
陪我睡?
他在胡说些什么?
扶青左手端着蜜饯右手端着红豆糖糕,一股脑儿地捧到我面前,浑噩道:“快吃啊……快吃啊……快吃啊……”
眼下我的确很饿,便抓了几块红豆糖糕,大口大口塞进嘴里吃干净。
他不但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连眼神都呆呆傻傻的,此刻喉咙里一滚,沙哑着问道:“好不好吃啊?”
我哽咽点头:“好吃。”
扶青捧起那盛着雪莲羹的青玉碗盏,只不过里面似乎已经凉透了,全然没有一点儿温度:“不急,好吃也先放着,喝口雪莲羹把胃暖一暖,等喝完了再吃这样肚子会舒服些。”
我想试试温度,却闻见一股酸苦的味道,恐怕这碗羹已经干晾了好几日了。他将勺子握在手里,兀自失魂落魄地搅了搅,眼睛盯着碗里头自言自语道:“你喝呀,喝了才能醒啊,为什么一直喝不进去呢?”
他吹了吹就要往嘴里送,我连忙挡下勺子,摇摇头道:“这不能喝了!”
啪嗒,勺子掉回碗里,他魔障了似的耷着头道:“雪山归心莲有续命归心之效,当年我能用它救你哥哥,现在就能用它救你。可是,无论怎么喂你都喝不进去,我便只能含着羹一口一口渡进你嘴里。但亚父非得说,归心莲只能救一息尚存的,还说你已经气绝纵然吃再多也没用了……”
说着说着颓丧地笑了笑:“哼,我才不信呢,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忽然,他手里一松,碗并着勺子跌下去,凉丝丝的羹溅在我脚背上。
也是这时,我才看到门前横着一把剑,锋刃上已被斑斑血迹染成了怵目惊心的红。
早年间他陪我练功修行,偶尔会用到这把剑,可剑上那摊血,又是谁的?
我兀自盯着锋刃间的白褚两个字失神,忽然被他横抱起来,绕过残羹轻放到床沿边,单膝撑下去,捞起一只脚捂进怀里边擦边道:“地上凉,以后记得,先把鞋穿好。”
我下意识往后缩:“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手劲儿大,牢牢地抓在我脚踝上,等擦净了放下来又捞起另一只:“从前又不是没碰过。”
脚心被蹭得痒痒的,我顿觉脸颊一热,揪紧了被子道:“可那都是小时候了……”
他一顿:“不可以给我碰吗?”
我俯下来推他的手:“当……当然不可以啊……”
他手里拈着衣摆缎子,等细细擦净了,才又道:“昔年在珺山,无论清秋怎么闹脾气,只要一到晚上她必得是乖乖的。因为,清秋最怕痒了,若不乖我就挠她的脚心。”
忽幽幽地一声:“你和清秋一样。”
我:“啊?”
他一面抓着脚踝,一面拽我手腕,眼睛抬起来,寒凛凛的:“你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吗?”
他指节收拢,沿着我的手腕,一点一点往上攀:“且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养条狗在身边,也该有感情吧?可为什么她要对我如此狠心呢?直至看见你躺在祭台上的那一刻,我忽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或许在清秋眼里,我就是个……”
沉默片刻,他起身靠拢,捧住我半张脸,目光骇人得可怕:“垃圾,连狗都不如的,不值得留念的垃圾罢了。”
“扶青哥哥……”
他指尖穿过头发,扣在我脑后,沉沉道:“你真的很想死吗?”
他眯笑着锁住我的颈:“暮暮想要什么都可以,既然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便是。”
据说,扶青是个疯子,疯到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只不过我极少正儿八经地见他疯。
五年前闹了场别扭,我被奉虔变作香囊揣进袖袍里,眼见他神神叨叨找人的那次姑且算作一回。哦,还有一回,我变成个木桩子,险些被他三两下给劈了。其实,他只是偶尔会脾气不好,大多时候言谈举止都很正常委实算不上疯。
这大约是第三回。
我被掐住脖子压倒在床上,他指缝间还挂着香囊,歇斯底里地喊道:“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秦子暮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红着眼睛砸下一颗泪:“想死就去死,我成全你,成全你!
出于本能,我拼命地挣扎,视线却渐渐开始模糊,只觉喉咙里有条绳子在逐步缩紧。第一次,他发泄着疯狂,如同猛兽般全无理智。
听说人在将死之际都会出现幻觉。
我仿佛看到,有个女人也被这样摁着,男人扼住她喉咙语气淡漠得可怕——有没有想过我还活着?
嘴巴里灌进一丝丝冷风,扶青终于还是松手了,我连连大口喘促着,庆幸活下来之余,感谢他的慈悲。
他一顿,如大厦倾颓,轰然地坍塌下来,精疲力竭伏在我颈侧:“你和清秋一样……”
又道:“没心肝。”
这三个字令我想起两句话,便一下子从幻觉中,回到了现实。
——‘虞主子服了药刚睡下,主上正照顾呢,没空。’
——‘还说我是没心肝的东西,虞主子都成这样了,净想着做梦呢。’
常言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却不知是仆耳濡目染了主,还是主在茫茫无形中耳濡目染了仆?
我把头偏向一边:“听说,紫虞酒醉吐血,想必正需要服用内丹吧?且看你这么生气,我虽不知醉灵是否脱险,但起码可以确定辽姜取丹失败了。”
他一言不发。
为看起来有心肝一些,我思忖良久,道:“如果紫虞因为得不到内丹而出事,你大可以杀了我给她偿命,对外也算有所交代。”
我眼睛望着别处,不知此刻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得一声质询冷幽幽地传来:“你是在跟我做交易?”
他失笑:“以物易物,以金换金,以命抵命?物有贵贱之分金有轻重之别,命也是要讲尊卑的,这叫等价。”
最后,他顿了顿,声音贴在耳边:“你配吗?”
我内心打了个激灵,突然记起一件事,鼻子酸得厉害。
十岁那年,柳无殃不知为什么死了,国相找不到我便把气撒到秦子琭头上。彼时,我的父亲,祁国上军参将,隐约说了这么一句——柳无殃乃相府独子千金贵体,庶出的命换嫡出的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原来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除开这条命我什么都没有,你觉得不配也没办法,让她将就凑合吧。”
他拨弄我的头发:“不,你有,而且有很多。”
我感到一阵压迫,他将青丝绕在指尖,眼睛里浮出揶揄之色:“你的父亲,你的状元郎哥哥,还有个尚未过门的嫂嫂,再算上那嚣张跋扈的主母夫人,秦府上上下下凑在一起应该勉强够了。”
我愣了愣:“你想干什么?”
他轻描淡写:“不是要偿命吗,只有你一个怎么够啊,用秦府上下几十条人命来抵,这才算得上一笔公平的等价交易嘛。”
我红着眼睛,肩膀颤了一颤,几乎咬牙切齿地:“你敢!”
他笑容憔悴地哦一声:“你都敢站到祭台上了我有什么不敢的,不过虽然暮暮和清秋一样没良心,但暮暮的软肋比清秋多多了。”
我只得软下态度恳求他:“你对秦家有恩我心存感激,但请别伤害不相干的人,此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他恨声道:“因为心存感激,所以让霍相君带着醉灵强闯出去,你这份感激可真是给了我超乎意料之外的惊喜啊。”
我愣了一下,眼神飘忽不定,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在我眉心拨了拨:“你说,霍相君知法犯法,我该怎么惩治他才能服众呢?”
我反问:“你想怎么惩治?”
他露出新奇的表情:“不是我在问你吗?”
我小心翼翼:“眼下一战在即,不如让他将功折罪,若打了胜仗便从轻处置,若无军功再一并罚过也不迟。”
他为难地揉揉额角:“这可怎么是好啊……”
笑了笑:“我已经把他杀了。”
杀……杀了?!
我挣扎着翻坐起来,看向那血淋淋的白褚剑,顿时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他也缓缓坐起来,眼睛盯着同一处方向,嘴边拉开温文尔雅的笑容。
可当这抹笑与阴鸷的眼神放在一起时,却显得那么的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偌大的房间好一阵雅雀无声,不知外面是何境况,我想出去。这时他从背后圈过来,懒散地枕在我肩侧,眯着眼睛打呵欠。
“……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