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笑:“这叫什么话,如果不是错觉,难道还能是真的?”
扶青身子有些不稳,肩膀晃了一晃,嗓音低哑:“如果不是错觉,如果是真的,你愿意吗?”
我甚有自知之明,莫说辽姜早就已经有言在先,即便没有也绝不会异想天开到这种地步。我宁可相信扶青喜欢紫虞,乃至喜欢流婳喜欢芍漪喜欢刚才那些侍女,都不相信他会对一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凡间娃娃动感情。或许在他潜意识里,我还跟昨天晚上一样,是顶着另外一副躯壳的……清秋?
于是,我将目光瞥向床头,回想到他在睡梦里对清秋的深情,默默换了个姿势双膝撑地半跪半坐着反问一句:“我是谁?”
我仰高脖子对上他眼睛里垂望下来的深邃:“此时此刻你面前这个人是谁?”
最后问道:“暮暮还是清清?”
紫砂炉上浮动着袅袅青烟,他神色间闪过些许慌乱,即使将嘴皮咬成苍白,双手攥得全无血色,也犹如哑巴一样,根本答不出来。
我很正色也很果断地将食指点在他胸前:“既然,扶青哥哥连人都分不清楚,那么凭什么向暮暮提出这样不负责任的问题呢?”
他一顿,嗓音微微颤抖,字里行间都带着乞求:“你只当哄哄我,答一声愿意就可以了,才两个字而已不会那么难吧?”
本以为扶青醒来后能变得正常些,至少不会再把我认作清秋,没想到愈发魔怔了。
神志不清的人说话不能作数,否则等恢复后想起来,立刻就会后悔。如果我将这份错觉当成现实,只会沦为所有人的笑柄,也沦为自己的笑柄。
再者。
为了紫虞,我跪求一夜都换不来他的动容,看似无奈妥协也仅仅只是用谎言应付一个傻子而已。
他既可以守在映月楼里对一切都视若无睹,也可以将尊卑贵贱划分得井然有序,并像秦家老爷那样居高临下,向我沉声质问三个字——你配吗?
我非但不能责怪什么更没资格同他怄气,毕竟滴水之恩当携以涌泉相报,连仇敌都能积福赎罪,何况恩人呢?紫虞扛下**散之毒,扶青自觉亏欠良多,的确掰扯不清楚。但将恩义凌驾与感情之上,如果这便是他的喜欢,无论别人要不要,我都不稀罕。
是以:“我不愿意。”
他不说话,面无表情看着我,眼神浑浊得像一汪死水。
我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如果不是错觉,如果是真的,我不愿意。”
等良久,他还是不说话,合上眼睛揉摁着额角,仿佛与周遭的寂静融为一体。片晌后眉宇幽幽蹙了蹙,冷不丁失笑一声,睁开眼睛,问:“为什么?”
我拍拍衣裳站起来,凝望着这个男人,一脸认真地道:“因为秦子暮不是清秋,扶青哥哥认错了人,自然得不到回音。”
他仍旧蹲在地上,脖子沉沉地耷下去,眼也不抬凝望着脚下,语气逐渐变得玩味起来:“你该不会以为刚才那些话全都是我发自内心的吧?”屋子里充斥着悲戚的大笑:“哈哈,暮暮上当了,看来我演技不错嘛。”
我愣了一下:“你没疯?”
“暮暮以为我在说疯话?”扶青撑坐下去,左手支着地,右手抚额,“其实所谓的疯话,充其量不过是,逗你玩罢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浑浑噩噩地,重复那三个字:“逗我玩?”
他笑得双目湿红,泪水沁出眼角,拿手擦了擦:“五年前,秦子玥正好及笄,我为什么不在那时带走她,反而盯上了年仅十岁的小娃娃你呢?”
笑过才道:“如暮暮方才所言,及笄之龄对我的确很小,是以无论带谁走都没什么区别。之所以挑中你,主要是因为秦子玥身份尊贵,她有四通八达的路可以走而你根本没得选。”
他还说漏了一句,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捋好袖口:“顺便,也看在霍相君的份上,你救他一命我助你摆脱困局仅此而已。”
竟是这个缘故,我觉得呼吸有些迟重,拳头藏在背后捏紧了又松开。
扶青兀自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淡淡侧过半张脸,道:“放心,我喜欢强者,生来握着刀的那种。”附添上四个字:“你太弱了。”
我被激出一股无名火:“那你还问一些无聊的问题,要是我当真了怎么办,戏弄人有意思吗?!”
他不紧不慢喝光手里的那杯茶:“戏弄你没意思,不过戏弄别人更没意思,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戏弄你比较有趣。”
说完重重放下杯子,转身就要出去,我挡上前,问道:“白褚剑上到底沾着谁的血,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一顿,微垂着目光,眼睛里格外深沉:“想知道?”
继而扯开一抹冷笑:“有一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消答出来便告诉你。”
想来他憋闷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伴随一阵淡漠,逐字问出来:“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这些话我似乎从未说过,谁教你的?”
我一怔,咬了咬嘴皮,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我从话本书里学到的。”
他声音很浅:“话本?哪部话本?也拿给我看看?”
我压着声音诌了个借口:“话本书那么多,我看完随手一丢,不记得扔哪儿去了。或许,让芍漪找找,运气好还能翻出来。”
扶青对此并不意外,只点了一下头,施施然道:“我猜暮暮大概也想不起那话本的名字了吧?”
诚然,这是个毫无说服力,却很难真正从中寻出破绽的谎言。一本书而已,或许撕来生火,或许不慎弄丢了,扶青根本无从查证。譬如眼下,他分明知道我在胡扯,却没时间也没精力深究这番说辞。
我飞快瞥他一眼:“我房里的书这么多,就像皇帝有佳丽三千,怎可能每一本都记住呢?至于那些话,只是读过深觉有理,所以心中留下了印象而已。”
他像一面镜子照在我身上,瞳孔里看到的一切,都藏无可藏:“暮暮是从何时开始对那些话有印象的?”随即又道:“可是游园的那天晚上,你从阙宫离开以后,回碧滢小筑之前?”
登时,我脸色骤变,俨然成了惊弓之鸟。
他怎么知道?!
此等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好在他这回大发慈悲,很快给出了答案:“难怪啊,暮暮那晚在阙宫,最后一次主动抱着我撒娇,可到第二天却连帮忙擦药都不肯了。”
他自嘲般地苦笑:“那本书还教了你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这时,文沭轻叩门板,守在外头小心翼翼地道:“主上,将军亲自炖好早膳,听说子暮姑娘已经醒了便没进来,只叮嘱您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别熬坏自己的身子。”
扶青越过我径直走上去,嘎吱拉开一扇门,背对着道:“从今天开始你睡这儿我睡书房。”
随后警告文沭:“以后有什么东西直接送进书房,阙宫内的消息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同样外面的事情也不要随随便便往里传。”
文沭手里提着食盒,连看也不敢看我,只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声是。
他拎过食盒,兀自朝书房走去,文沭塞给我一张纸团,随扶青离开的方向消失了。等了片刻,我打开纸团一瞧,上面皱巴巴写着三行字——醉灵平安,公子自省,不要关门。
不要关门?
前面的倒还懂,可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我花了些时间琢磨这番话,文沭既用早膳支开扶青,想必有人要偷溜进来,可是谁这么大胆呢?
按他写的,我把门虚掩着,并将纸团送向烛台,火光一点一点吞没上来,如落叶般在飘零中燃成灰烬。等收拾好一切,将将把手拍干净,门外便有人影闪过,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
是朔月之夜那晚被文沭派去映月楼传话的戍卫。
门一开,趁扶青不在,他壮着胆子进来,埋下头抱拳行了个礼。我有些诧异:“你怎么进来了?”
他几度欲言又止,想是害怕扶青回来,时间紧迫不敢再耽误,这才下定决心开口求道:“那天夜里,属下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宽宏大量,请主上开恩饶我一命吧!”
我坐下来,揣着几分疑惑,兀自添茶抿了一口:“扶青哥哥因何杀你,单为几句口角,不至于吧?”
戍卫面色沉重:“属下对姑娘再有芥蒂,可自己分内之事一定会办好,绝不敢因掺杂个人情绪而擅作主张。朔月之夜那晚,我的确去过映月楼,也的确等了近半个时辰。怎料主上追问起来,他们却众口一词,都说没见过我。本来双方各执己见谁也拿不出证据,可当主上从芍漪那儿获悉到,我对姑娘说过的话时,不但大发雷霆,还险些……”
他停了停:“还险些一剑杀了我。”
闻言,我胳膊一抖,水从杯子里洒出来:“剑上竟是你的血?”
他却道:“什么血,主上并未动手,多亏将军在场拦下来,说等姑娘醒了再处置也不迟。”
我揉揉脑袋:“本来双方各执己见谁也拿不出证据,只因你一时冲动为紫虞打抱不平,于是那些话就成了有力的动机。打狗也要看主人,无论映月楼的戍卫有没有撒谎,哪怕顾及紫虞扶青哥哥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相比之下,你却孤立无援百口莫辩,所以才和文沭串通着溜进来找我帮忙?”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眼眶湿红,忍住了:“近几日,主上守着姑娘,没有时间处置这件事。如今姑娘醒转,只怕主上不会放过我,倘若罪有应得一死倒也罢了,可如此含冤莫白叫我怎么能够甘心?”
“文沭不能替你作证吗?”
这话一问出来,我就感叹自己的蠢,文沭顶多证明他离开过,至于是否依令去映月楼传话,除非有人亲眼看见否则别无他法。莫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映月楼,即便运气好被路过的给撞见,可秉承着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原则,谁敢为区区一个戍卫,以身犯险得罪紫虞?
等等……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这么说扶青哥哥不知道我找过他?!”
戍卫没出声,只默默地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所以,我一直,错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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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晚了,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来年顺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