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好精简的一个字。
三尺长的寒光高高举起,我翻转手腕绕了个花,口中默念一句法诀。与行刑之人僵持着,把剑定在半空,互不相让。
那人持握剑柄铆足了力气,我仿佛背着一樽千斤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这种临阵斗法的感觉,我有幸第一次体验,既没想象中恣意,更谈不上威风。反而,比适才在书房外,被紫虞掐住脖子更难受许多。
就好像,一边是被巨石钳制,另一边却是靠自己强撑住巨石,尤其第二块巨石下还躺着个动弹不得的人。当心境背负着煎熬,肉身苦痛与折磨,就不算什么了。
眉心又传来刺痛。
几乎下意识地,我闭眼凝指,拨一束光,打出去。剑锋冻成冰柱碎裂在地上,寒气蒸氲起白色霜雾,漫着风袅袅散尽。
辽姜皱眉:“一百零五年的修为废了千年的剑?”
司徒星瞠目鼓起了掌:“小丫头,看不出来,你挺厉害啊!”
扶青惊诧地回眸:“你……”
我退后一步,跪下来,道:“扶青哥哥,真正该杀的人不是他,也不是这高台下跪着的任何一个……”
末了,左手叠着右手,埋头恭恭敬敬地磕下去:“是我。”
戍卫一怔:“姑娘……”
我撇眸打断他:“你别说话。”
复又埋下去:“自打我将醉灵带回碧滢小筑,芍漪便不赞同救她们,且她对扶青哥哥,从无半分隐瞒。对于朔月之夜那晚,发生的桩桩件件,委实毫不知情。而司徒星,更是从未牵涉其中,只因我以身犯险站上祭台,他一时心生恻隐才会放走醉灵。”
扶青呼吸沉沉地一屏:“不要再说了。”
我续接道:“还有霍相君,他也和芍漪一样,起初并不赞同这件事,后来受我逼迫不得不妥协。没办法,谁让他对不起我,手里欠着娘亲一条血债呢?至于即将要处死的这名戍卫,无论那晚是否假传口谕,祸根源头终究在我。”
咬咬牙一顿:“是我的错,我不该来阙宫,不该让他去映月楼。就此平息吧,杀我一个,足够了。”
耳边传来一阵微微的咳嗽,扶青退跌了几步,厉叱道:“区区凡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想要平息事端别说杀你一个就算再杀一百个也不够!”
我伏在地上呆了呆。
紫虞婉言劝道:“主上息怒,许是子暮还小,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不如把人带下去处置吧。”
戍卫的声音传上高台,虽含着一丝不甘,却没什么起伏:“朔月之夜那一晚,映月楼外发生了什么,想必虞主子应该清楚才对。”
她细声:“我既未曾看见,也未曾听见,如何清楚?”
戍卫静静回了一句:“他们可都是您的属下。”
世人皆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反过来思考也一样,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他比谁都明白自己有没有撒谎,映月楼的戍卫无缘无故,为何要以身试法,假传口谕?如果不是谁在暗中授意,便是那几个嫌命太长,活着不痛快想死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和:“莫非你想说自己无辜,因为他们在映月楼当差,所以此事乃是我暗中授意?”
伴着一声苦笑:“不敢,属下只是觉得,未曾做过的事问心无愧罢了。”
紫虞随即:“既然如此,紫虞恳请主上,将朔月之夜那一晚,映月楼所有当值的戍卫,宁枉勿纵全抓起来一并处置。”
辽姜想也不想道:“那一晚,子暮姑娘径直到的阙宫,映月楼当值戍卫可从始至终都没见过她。反而你,心浮气盛出言无状,不甘驱使假传口谕有何奇怪啊?”
事到如今,即使长满了嘴,都只是无谓的辩解。他显然也明白,遂怅声一叹,肃然正道:“赴死之前,属下还有一事相告,恳请主上不要责怪子暮姑娘。姑娘之所以为属下求情,并毁剑阻止行刑,皆是因为……”
屏声,默了默,娓娓又道:“皆是因为属下曾偷偷潜入芳华室,一则是希望姑娘可以不计前嫌,求得主上网开一面饶我不死。二则是为那晚的事情道歉,属下言行莽撞失礼冒犯,理应与姑娘赔个不是。姑娘答允说,擅闯阙宫乃大罪,她不能直接开这个口,唯有等下令惩处时再求情。”
凉飕飕的风伴着戍卫一席话徐徐吹过耳畔:“故而,属下承诺,若能渡过此关,往后除了主上以外,只愿舍命保护姑娘一人。姑娘却道,她什么都不要,只有句话说给我听——海之莫测,非肉眼可观全貌,不要随波逐流亦步亦趋,不要只看表面而评判水下的人,不要未晓因果便以己好恶断对错黑白。”
适才扶青下杀令,我把剑给毁了,属作乱犯上,悖逆之罪。戍卫坦言这番话,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便是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他大约清楚,扶青要保紫虞,任谁求情都没用。
“姑娘,有劳了,只是可惜,你一番肺腑,我却不能做到……”他释然地笑了笑,“留待下辈子吧。”
我埋在地上跪伏了很久,此刻默默地爬起来,把衣裳掸干净。虽尽力保持平稳,却还是被他看出端倪,蹙着眉头神色间微微一凝:“腿怎么回事?”
忽醒悟过来:“昨晚摔伤了?!”
我走到他面前很小声地抛出一个问题:“如果,我死在祭台上,终是没能见你最后一面,扶青哥哥可会如现在这般维护她?”
扶青喑哑地道:“我有苦衷,回头再与你解释,眼下不要为难我了好不好?”
这回答不禁令我失笑:“对容炽有苦衷,就连对她也有苦衷,你这个王当得多憋屈啊?”
他讷讷:“我也这么觉得。”
我扫了紫虞一眼:“幸好,醉灵还活着,内丹没有进她的身子,否则澄净之物便要受浊气玷污了。”
他小声警告:“你当还像刚才一样吗,这里人多嘴杂,别乱说!”
侧眸,一抬手,招来思琴:“带暮暮进去,如果这回再看不住,你就不必活着回映月楼了!”
思琴顿时面露难色:“可子暮姑娘以死相逼的话……”
扶青不耐:“那就把她捆起来!”
“是。”思琴屈膝回应一声,继而转向我,默道:“奴婢尽量不动手,您还是自己回去吧,否则该叫别人笑话了。”
我抬高眼帘问了一句:“非杀不可?”
他凌厉地锁紧目光:“非杀不可。”
我转身,走到了边缘,埋头眺望着脚下:“哈哈哈,我突然好奇,当初离开缥缈宫,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毕竟啊,重华宫主再怎么样,至少不会出现一个救命恩人,能让他踩着无辜仙众的血随意践踏。生在王座上,枉顾性命是无情,歪曲事实真相是无义,不能保护自己的兵是无能。”
最后,我回过眸子,朝着他淡淡说了句:“扶青,我看不起你。”
这话显然将他伤得不轻:“你从来都不曾看得起我,否则但凡有一丝留念,也不会站在祭台上,就像当年的清秋,将我弃之如履。”
清秋…………
闻及清秋两个字,我脑海里闪了一下,依稀在碧水环绕之间,看到几株染血的梨花树。
忽然头重脚轻栽个踉跄,这原本没什么大碍,稍稍就能稳住。可我膝盖不方便,且又一直跪着,竟失掉支衡,仰了出去。
“暮暮!”
他惊喊着,毅然飞扑过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拽下了那条巾子。
迤逦的红裙翻飞在风里,和五年前似乎相同,却又不尽相同。巾子沿指缝间滑落,他想要随着我,一并跳下。
差一点点。
他仅仅,只稍微地,慢了一点点。
我被霍相君牢牢捂进怀里,手臂环腰盈盈一握掌心护着头,沿九十九层的岌岌高台一路滚下去。
到最后一层,他仍旧捂着我,说话的声音微颤:“别怕,没事了,有我在呢。”
芍漪急道:“子暮……”
司徒星膝行过来:“怎么样,腿还能站吗,有没有伤到哪儿?”
霍相君凛着寒眸望向紫虞:“暮暮的腿要是站不起来了,我势必让某人这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
这句话是照进冰窖的第一束暖阳,我缩在他怀里揩揩眼睛,顿时五味杂陈,想哭。
司徒星倒吸了口凉气,转身蒙住辽姜的嘴,哄孩子一样眯笑:“没听见没听见,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呀~”
得到的反应是,他被掰开手,喊了声滚。
随即一嗤:“不可理喻,她自己摔下来,倒像被人推了似的。”
霍相君瞬间眼神锐利起来,化出一柄细长的扇骨,抬手间拂了出去。风掠过扶青耳畔,径直扑向紫虞,断开一缕发,悠悠坠下:“这就是我的理喻。”
“你……!”
辽姜手指握紧迸出杀意,因身子实在虚弱,只得忍下。
紫虞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扶青,默默将头发拾起来,攥进手里:“相君公子的理喻,我竟不明白,何意啊?”
霍相君轻拨我的发,说话时眼也不抬,语气森寒入骨:“你最好不要同我讲话。”
忽然目光微怔,锁在我颈侧,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芍漪压着蚊子般的声,左右望了一眼,局促道:“是虫子咬的……”
霍相君一记眼神迫使她闭嘴,隐忍着将要爆发的怒焰,手握紧扇骨颤了颤:“暮暮,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印记?”
我反手轻轻一抚:“虫子咬的。”
他凛声:“多久了?”
我努力拼凑那段记忆:“断断续续有两次吧,第一次是带妘妁去百笙轩的那天,我因为晚归被扶青哥哥用结界挡在外头睡地板。等醒来才发现,嘴巴和脖子,都被咬了。至于现在这个……”
说着思索了一下:“一天夜里打雷下雨,芍漪说虫子有道行能穿墙,兴许是钻到房间里避雨时咬上的。”
霍相君的神色几度变化:“身上有没有出现过这种痕迹?”
“没有。”我摇摇头反问,“怎么了?”
他勉力挤出笑容:“没事。”随后头一仰,望向高台,恨声道:“没事……”
扶青自打喊了那声暮暮,便一直纹丝未动,也不说话。忽踏着徐步一阶一阶走下来,好似孤鸟绕树三匝,却无枝可依,甚凄零。
良久,皂靴停在眼前,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问询:“摔伤没有?”
我心里有气,便耷着头,不理他。
扶青说完一句话转身离开了:“还能使性子,想必无妨,躺着吧。”
随后,他走过去,抽出别人的佩剑,一抬手架在了戍卫脖子上:“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惊愕道:“不要啊……”
他举着剑淡淡撇眸:“闭嘴。”又看向戍卫:“孤会满足你一个心愿,无论想要什么,都可以。”
“主上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属下讲话。”戍卫展齿一笑,“属下本来想要为主上征战四方,既然注定没这个机会了,能不能将我的铠,葬进雪山?属下想随将士们一起,永远镇守在这里,虽死无憾矣。”
扶青拿剑的手一直在抖,眼眶里聚出水雾,声微颤着:“好。”
又道:“谢谢你。”
一颗水珠垂落眼帘,天上阳光和煦,并没下雨。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