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几重朱霞流丹的帷帐,火芯子裹揉着蜡捻儿,滋滋燃晃个不停。我刚醒来,尚未觉出困意,便侧枕在他臂弯里,抬眼瞥向了窗外那片竹林:“你为何要将白天变成晚上?”
他垂眼,胳膊搂紧些,小心将被子掖好:“哪有白天就洞房花烛的道理?”
好像是这么回事。
又过一会儿,我仍旧睡不着,闷闷拽他的头发:“相公,我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呢。”
他静静由着我把弄:“不重要。”
我兀自闭起眼睛又睁开,抓拈着一根头发丝,故意扫他的脸:“那,请问相公,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擒住我的手,贴放在胸前,柔声缓道:“不重要。”
我没好气地噘嘴一哼:“怎么什么都不重要啊?”
他眼底含着笑意:“皆因为,这里只有一个相公,和一个傻乎乎笨呆呆的娘子啊。除你我之外,四下再无其他人了,所以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
我趴起来,照着他胸膛,给了一记冷拳:“你说谁傻乎乎笨呆呆呢!”
他故作虚弱的样子,捂着胸口呛了呛,忙又将我搂住,可怜兮兮道:“娘子忍心谋杀亲夫么?”
我娇哼一声:“谋杀你又怎么样?”
他将垂落在我脸颊边的一缕发轻轻挽至耳后:“那为夫就只能死在娘子手里了。”
我莫名感到一阵酸楚:“傻子。”
他在我额前吻了吻:“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可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命中注定,逃不掉了罢。”
我搂住他脖子嬉笑两声:“既这样,相公逃不掉,那该如何是好呢?”
他沉吟良久,故作思索的模样,而后一本正经看着我:“娘子将来要多为相公生几个孩子以示补偿。”
我伏在他胸上:“为什么是将来?”
他望着床帐几度叹息:“因为现在还不行。”
我追问:“为什么现在不行?”
他默了默:“尚未礼成。”
我懵懵攒起眉头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数:“拜了堂,掀了盖头,喝了交杯酒。虽然,顺序不大对,但也算是礼成了吧,为何相公却说尚未礼成呢?”
他抬起我下巴玩味笑了笑:“因为你跟我,尚缺一道工序,落实了才算礼成。”
我眼睛一眨一眨:“什么工序?”
他凑来耳边浅声喃道:“周公之礼。”
我这榆木脑袋,本就弄丢了从前的记忆,如今更不能明白什么叫周公之礼。既然,只是一个礼数,想必和拜堂交杯差不多。
便坐起来匆匆摇他的手:“那咱们快行周公之礼吧!”
谁料他翻了个身:“不行。”
我一愣:“为什么?”
他半晌才道:“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的。”
我骄傲拍了拍胸脯:“不就行个礼么,这有什么可难的,我自然心甘情愿啊。”
隔着帷帐,他目光沉沉地,瞥向那对龙凤金烛:“你不懂。”
我沉思了会儿:“不若,你说该怎么做,我照原样学一遍就懂啦。”
他仰坐起来抱着我又躺下去,拉过被子严丝合缝盖好,贴在耳边呢喃软道:“睡觉吧。”
我甚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礼,遂搭住他肩膀不死心推晃道:“行礼吧。”
他闭着眼睛:“睡觉。”
见推不出个反应,我捏住他鼻子揪了揪,又撒娇似地往脸上戳了戳:“行礼。”
他还是闭着眼睛动也不动:“睡觉。”
我鼓着腮帮子:“行礼。”
他看似平静从容,却喉咙一滚,低低道:“睡觉。”
我缩在他怀间挣来扭去:“行礼。”
他无奈叹口气,双臂圈紧我,不说话了。
我撇嘴道:“行礼。”
“…………”
我感觉自己被无视了,没忍住拔高嗓门,不耐烦催促:“行礼行礼我要行礼!”
“…………”
行,装死是吧,看你还能闷多久。
我一个反扑,骑压到他身上,铆足劲儿蹭了蹭:“反正我刚醒,眼下正精神得很呢,就算不行礼你也别想睡。”
蹭着蹭着,他手腕拳出青筋,连呼吸也愈发厚重起来:“别……再……动了。”
许是身上太重,他承受不住,我偏要动:“只是一个礼,与拜堂交杯有何区别,为什么你旁的都肯偏不肯这个?”
乍然间,他仰着脖子闷哼,瞳孔忍不住地扩大了一圈:“趁我还能守住理智,你最好立刻,下来!”
我眼瞧着不大对,便将身子埋下去些,额头轻碰在他眉心上:“相公,你脸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顷刻,风水轮流转,他捉住我翻了个身:“你以为我真的不想吗?”说话时,他沁出一头热汗,眼睛里充斥着强烈的欲念:“我迟早……”
话没说完,他起身拨开帷帐,使了个穿墙术匆匆离去。紧接着我便好似听到一阵,有什么东西扎进水里,浪花四溅的声音。
直至,我迷迷糊糊,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这才一身微凉钻了进来。埋下头,拢好被子,轻拥在耳边,语气格外深幽:“且看你嚣张到几时。”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台上喜烛燃尽了,倒挂着不成型的蜡泪。
曙色熹微,霞光照进来,我醒在他怀里,慵慵展一记懒腰。
他衣发微乱,半敞开的襟口里,露出了一小截红丝线。不知是什么,我用指尖捏住,轻手轻脚往外拉,竟牵出一枚香囊来。
呃,这香囊上,乱糟糟绣着个啥?
这时,他醒了,沉默片刻,低笑着问我:“香囊好看么?”
我满脸嫌弃,摇摇头,道:“你还真是慧眼啊,这香囊丑死了,多少钱买的?”
他只答了三个字:“你绣的。”
…………
…………
…………
我捧紧香囊连连抽搐着嘴角:“其实吧,细看还挺精致的,一针一线都那么层次分明。”
他板着脸,却抿紧嘴巴,分明是在憋笑:“你会不会对自己太宽容了?”
我捏住他的脸:“你把香囊贴身藏在衣服里,莫非嫌我绣工太丑,戴出去丢人?”
他把香囊塞回去,捂了捂胸口,款款道:“娘子绣的,怎可被外人瞧见,我当然要藏起来自己看。”
这理由姑且还算凑合,我噘着嘴巴一哼,牵住他衣裳,晃了晃:“相公,我饿了,想吃小馄饨。”
他亲亲我,兀自起身下床,整好衣冠就要出去:“我去拿。”
我从被窝里边儿探出个脑袋,看向他离开的身影,喊了一声:“相公,那香囊上,绣的是个什么?”
他站定了须臾,好似故意般,回眸一笑:“柿子。”
说完,便穿过一面墙,头也不回潇洒地出去了。也就在这时,我才发觉一个问题,那扇仅有的大门被落了锁。以至他进进出出,从来不走正路,未免太奇怪,太没道理。
不多时,天光大亮,晨雾都散了。
枝影摇曳,风吹进窗台,我坐在妆镜前,吃着一碗热馄饨:“相公,那扇门好好的,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锁上?”
他正拿梳子耐心地给我梳头:“因为外面危险,若不将大门锁上,娘子会被人掳走的。”
我忍不住发了个抖:“谁要掳我?”
他俯下身子,双手捧住我肩膀,笑意幽长瞥向铜镜里:“不怕,有相公在呢,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至此,往后数余月,他每日都穿墙出去,再提着一篮热菜热饭回来。早起给我梳妆,白天领我投壶练字,陪我看堆成山的话本儿,等到了晚上则与我和衣而卧。但,他却有个禁忌,便是不许我离开屋子半步。
一日清早,他照常给我梳头,那扇与世隔绝的门外,竟传来第三个人在说话:“主上,九重天已有动作,潮泱率领大军集结于南天门,将军命属下速速禀告请您即刻出宫议事!”
镜子里,他握紧齿梳,眼神尤其的难看。
我吓得抱住他:“相公,你听到了吗,门外好像有人说话。主上是谁,潮泱是谁,将军是谁?”
他一下一下轻拍我的肩:“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没事的,别怕。”
我心里觉得不安,便圈紧他,道:“你去哪儿?”
他宽慰道:“外头不平静,我得把坏人赶走,才能保护娘子安全啊。”
我还是不放心:“那些坏人危险吗?”
他摇头,蜻蜓点水般,在我唇上挨了下:“放心吧,相公很安全,娘子若觉得无聊,就看些话本打发时间。”
我抿起嘴角轻喃道:“我等你。”
他点点头嗯一声,照旧使了个术,穿过那面墙,消散无踪。我从书架上挑一册话本,闲坐床头翻阅半天,根本看不进去。突然,外头传来响动,是有人重重拍门的声音:“暮暮!暮暮!暮暮!”
我一惊,心道是坏人来了,忙屏住呼吸躲进角落里,可拍门声却一阵比一阵急促。
“暮暮……”
“暮暮……”
“暮暮……”
门外始终喊着这两个字,我渐渐壮起胆子,走了过去:“谁在说话?”
那头欣喜地笑:“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紧接又道:“此刻在你面前,眼见耳闻皆为虚幻,本心里看到的才是真实。暮暮,尝试着走出来,千万不要被假象困住了!”
虚幻?真实?假象?
‘相公,那扇门好好的,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锁上?’
‘因为外面危险,若不将大门锁上,娘子会被人掳走的。’
‘谁要掳我?’
‘不怕,有相公在呢,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四周好像天旋地转一般,我抚着额角退跌几步,等再抬起眸子一瞧,那扇门竟消失了。思忖后,便鬼使神差,摸向这数个月来,他每每进出的那道墙。
横了心,一脚踏出去,强烈的阳光笼罩,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被灼晒得难受,便抬手一挡,然后……
醒在了芳华室。
霍相君守在床前喜出望外:“暮暮!”
我晕乎乎坐起来,望一眼四周,头痛道:“我怎么……”
他将软枕竖在我身后:“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我目光涣散,像丢了魂儿似的,莫名忍不住有些难受:“是。”
他又追问:“可还记得梦中发生过什么?”
我转头,苦想半日,茫然看着他:“不记得了,只是有种感觉,我在梦里待了很久。”
他顿了许久才道:“距你摔下阙宫才不过三日而已。”
我目光低垂:“才三日吗?”
可为什么,我好像在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人度过了很漫长的时光?
霍相君埋下来,捧住我的脸,无比正色:“暮暮,清醒一点,你被施了幻术!”他双目渐渐微红:“这三日,别说芳华室的门,你可能连这张床都没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