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小院,清风拂摆着花枝,鹁鸽立在檐上啄羽将息。
小姑娘跑进跑出,怀里紧捧着一件披风,哼哧哼哧递给檐下的男人。
男人低眉望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小姑娘一脸天真烂漫:“因为披风上有莲花瓣。”
男人不语。
小姑娘歪下脖子斜斜打量这个男人:“红红昨夜给我的羹汤里浮着莲花瓣,红红的衣裳绣着莲花瓣,红红赠我的孝裙也有莲花瓣。嗯……你很喜欢莲花?”
男人将披风拢上肩,淡淡垂望着她,黯然说道:“谈不上喜欢,只是刻在骨子里,忘不掉。”
小姑娘满怀好奇的模样:“刻在骨子里的意思是,比喜欢更喜欢?”
男人给披风系上一个周正的结:“是啊,比喜欢更喜欢。我爱那朵莲,想把她拘在身边,可她不肯。后来,莲花便凋谢了。”
小姑娘似安慰道:“没关系,花谢花开终有时,今年花谢了,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它就活过来了。”
男人既紧张又期盼:“可她……她还会待在我身边吗?”
房檐上,鹁鸽扑棱着翅膀,一哄而散。
小女孩牵住男人的手,嫣然一笑,身子却恍如纷飞的蝶,风一吹,也散了。
男人脸色惊变,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女孩消失在自己面前,连一丝痕迹也不剩下:“你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
四周寂静,不见回音。
男人跌跌撞撞跑进院子里,长袖一展,掀得狂风大作,将未及盛开的花骨卷下枝头,惊慌失措地徘徊着,怒吼着:“秦子暮!”
太阳没进云堆,黑压压的阴霾笼下来,伴着剧烈雷鸣轰响在头顶。院子不见了,男人也不见了,我又回到混沌中。摸索时,脚底踩空,坠入万丈深渊。
晦暗处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似风淡淡的眉宇间,却透出凛凛寒光,如刀如炬,森然入骨。
我惶惶惊醒了一半,挣扎扭动个不停,视线是模糊的:“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房中陈设着古朴的家具,粗麻帷幔悬在帐钩上,隐隐嗅见一缕米香。
女人从冷水里捞起一张帕子,拧干了敷在我头上,攒着眉道:“公子,姑娘烧糊涂了,得赶紧找个大夫瞧瞧啊。”
霍相君交给她两枚金锭:“实在事发突然,我不知道哪里有医馆,也不知道哪位大夫医术高明,劳您费心走动走动多少钱都没关系。”
女人推回去道:“公子请快些收好,饶是再高明的大夫,也断断花费不了这么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病情延误不得,我先拿几个碎银子垫上,等治了病再说罢。”
霍相君沉重地一揖:“多谢。”
嘎吱一声,门被人敞开,又轻轻关上了。
霍相君掌中聚法,功力运转几个周天,一束明光打在我身上:“暮暮,我们出来了,等你渐好些的时候,我便带你离开这儿,寻一处山水安宁的地方,从此隐居避世,再不踏足尘寰半步。”
我烧得难受,略听进去几个字,一闭眼便什么都忘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霍相君不知去了哪儿,房中只坐着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身穿靛青色裙衫,头上簪着两朵小巧的绒绢花,嘴边一颗浅浅的黑痣,柳叶细眉,身形微丰,不施粉黛。
我发了一身汗,热得很,正要掀开被子,妇人连忙捂上:“烧还没退呢,可掀不得,姑娘若觉热,我拿温水给姑娘擦擦身子。”
陡然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有些无措,恹恹咳嗽几声:“你是谁?”
妇人拧干水盆里的帕子,在我颈下擦了擦,笑吟吟道:“我是这客栈里的老板娘,本家姓宋,夫家姓孟,姑娘可唤我宋娘,或孟夫人。”
我本想称她宋娘,因两个字听起来更简便些,但出于礼数,还是颔首低眉,唤了声孟夫人。
“娘亲!”
房门被撑开一条缝,有个小女娃娃钻进来,笨拙地送上餐盘,里面盛着两碗米粥,三个馒头,和一碟咸菜。
宋娘哎哟一声,忙将餐盘搁上桌,蹲下来给她捋衣裳:“太阳打西边出来,阿姝今儿不赖床了,还知道替你爹爹送饭?”
这是个秀气灵动的姑娘,眼似珍珠,眉似弯月,脸蛋白里透红,笑起来有两团酒窝。左右梳着丸子头,用红丝带绑上结,像话本里描述的哪吒。
小女娃娃杵在原地张望一圈:“爹爹备好早饭正要送上来,被我拦下了,我给哥哥多拿了个馒头,诶,哥哥嘞?”
宋娘爱抚她的头:“不巧,哥哥出去了,要等一下才能回来。”
听罢这些话,小女娃娃埋头噘着嘴巴,漩在脸颊两旁的酒窝霎时没了踪迹。
宋娘回头看了看我,嘴角轻抿笑颜,温柔说道:“这是我女儿,素日被她爹爹惯着,性子养得活泛,让姑娘见笑了。”
我捂在被子里浸了一身的汗,喉咙像针刺火烧一样,一张口便干哑得难受,只得微微勾扬嘴角,勉力挤出一抹笑:“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娃娃钻到宋娘身后,两只手抱住她的腿,只探出个脑袋:“八岁,阿姝。”
我一愣:“哪个姝?”
阿姝颇自豪地拍拍胸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番吟诵无疑令我本就苍白的脸色雪上加霜。
宋娘满意点点头:“还有呢?”
阿姝摇头晃脑,朗着脆声,续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初扶青领我从芳草镇回去,并自觉抄一百遍静女其姝,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他执笔,淡淡说道——‘以后我不会再喊你滚了,你也别动不动就跑,四处找不见人,我很着急的。’
我把头闷进被子里:“好名字,好名字。”
宋娘笑着:“我和夫君选这个字,是以为她能温雅娴静,岂料比生了个儿子还闹腾。”
阿姝郁郁嘀咕了几声:“娘亲,哥哥去哪儿了,阿姝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宋娘疑惑道:“你等哥哥做什么?”
阿姝从衣兜里掏出刚摘下不久的小兰花:“我有礼物给哥哥。”
宋娘看着懵懂天真的女儿:“哥哥给姐姐买蜜饯去了,阿姝把花放在这儿,等下哥哥回来,就看到啦。”
我问:“买蜜饯?”
宋娘嗯声应道:“昨晚,你喝不进去药,梦话里直嚷嚷说想吃蜜饯,所以今日天不亮公子就出门买蜜饯去了。”
我低呛道:“他拿什么买?”
宋娘将餐盘里的吃食端出来:“我见公子身上揣着几锭金,便去了咱们这儿最大的钱庄,把其中一锭换成铜板和碎银子。一个铜板可以买一串糖葫芦,三个铜板可以买一个烧饼,十个铜板可以买一斤大米。否则,别说金锭,普通寻常百姓家,连完整的银锭都没见过,凭你们有多少钱也花不出去啊。”
脸上滚烫得厉害,我伸手揩去一把汗泽,眼睛盯着袖口一时愣住了。
宋娘解释道:“姑娘的衣裳已经浆洗了挂在后院呢,这是我及笄生辰那年量体裁做的寝衣,可巧前不久收拾屋子从压箱底下翻出来。穿不下又不舍得扔,闲来无事时过了遍水,放在日头底下晒了几天,没成想竟是替姑娘准备的。若,姑娘不嫌弃,便暂且先将就着穿吧。柜子里有件粉红色的对襟裙,是我夫君昨日出门现买的,虽不比姑娘身上的华贵,到底外出时能方便些,也不至太引人注目。”
我喉咙里一紧:“多谢。”
宋娘牵着阿姝的小手,与她相视一笑,慈蔼道:“谢什么,我和夫君膝下无子,快三十的年纪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只愿此生所积的福德能尽数回报在阿姝身上吧。”
‘会的’
我心中默念。
宋娘突然话锋一转:“姑娘,冒昧问一句,你们是逃婚出来的吗?”
我才闭上眼睛猛地又睁开:“啊?”
宋娘道:“我瞧公子出手阔绰,姑娘又身娇玉贵衣容精致,想必是哪户富家少爷或富家小姐,因姻缘阻碍故而从云霁州逃婚出来的吧?”
我强撑着精神与她解释:“孟夫人,你定是误会了,我和他并非那种关系。”
宋娘噗嗤一声,打趣笑了笑,反问我道:“哦,既然是误会,姑娘穿着嫁衣做什么?”
“…………”
我原想解释,那并非什么嫁衣,而是一件赤羽鲛绡裙。可若解释,又少不得掰扯,何为赤羽何为鲛绡,一来二去反倒说不清了。本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也没必要说么多,随她怎么以为罢。
宋娘又道:“罢,女孩子脸皮薄,我以后不提这茬儿就是了。只再多嘴一句,此地离云霁州很近,你们实在不宜久做逗留,待养好身子以后赶紧离开吧。”
我想到,扶青不久前,曾提及过云霁州:“这儿离云霁州很近吗?”
宋娘惋惋叹了口气:“咱们这小乡镇就坐落在云霁州与梵雍城交界,和云霁州的外荒郊只隔着一座山,最多两日路程就到了。”
她安慰道:“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想必姑娘家里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找过来。”
我不知说什么,揉了揉额角,两两无话。
忽然,门缝半开半合,一道玄衣墨影悄然进来。
霍相君出现的恰是时候。
他带回两个纸包,很小心地捧在怀里,像护着奇珍异宝一样。
阿姝递上方才那朵小兰花,咧出灿烂的笑容,娇声道:“哥哥给你!”
霍相君一愣,垂下眼眸,看了看:“为什么给我这个?”
若说小孩诚实,那我从前,大约是个例外。若说小孩不诚实,那阿姝这会儿,俨然就是另一个例外。总之,她格外诚实,诚实得让我羞愧:“当然是因为,哥哥长得好看啊,爹爹就不如哥哥好看。等到将来,阿姝渐渐地长大成人了,也定要找一个像哥哥这么好看的人做夫君。”
霍相君没什么反应,宋娘赶忙牵住她,眼中几分责备:“你胡说什么呢,女孩子家家,也不害臊。”
阿姝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手里举着小兰花,一动不动巴望着他。
霍相君将花根的一端插进阿姝头发里:“哥哥只收姐姐的花,这一朵就留给阿姝吧,等将来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
阿姝甜甜问道:“哥哥喜欢姐姐吗?”
霍相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嗯。”
“…………”
我想一个眼刀送他归西。
宋娘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小孩子口无遮拦,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霍相君埋头一揖:“昨天多谢了。”
宋娘还礼:“不敢,举手之劳,公子无需客气。”
说完领着阿姝出去了。
他打开纸包摊放在床旁的四角茶凳上,里面分别是裹着细碎糖霜的蜜饯,和软绵绵却保存完好的粉糕:“老板称蜜饯时,我瞧着粉糕不错,便顺手带了些回来,你尝尝看喜欢不喜欢。”
我吃力翻个白眼:“小姑娘童言无忌,你敷衍两句就行了,好端端的干嘛拿我挡?”
他坐下来,嘴角微微勾扬,抿出极温婉的笑意:“不然还能拿谁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