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看到这样刺激的场面,还是八岁那年去城西送簪子,在半路碰见两个地头蛇,其中一个被霍相君拿扇子割破喉咙。彼时虽然害怕,却还算立得住,可现在,我有些腿软。幸而司徒星托了一把,才能勉强站稳些,不至太狼狈。
扶青信步缓缓走来,将我逼压至墙角,目不斜视地,站定道:“近日辛苦了,现在没你什么事,回听风阁接着思过吧。”
司徒星恳切地拜了拜:“我想带流婳一起回去。”
他凛着声:“你以为流婳能骗霍相君多久,只要等到孤的法力失效,谎言马上会被拆穿,多一刻都不可能。”
司徒星松口气:“那就好。”再一顿:“主上,恕属下多嘴,不知法力何时失效?”
扶青始终低着头,恍如一潭死水,尤其的平静:“明日午后,早则未初刻,最晚不过申时。”末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司徒星屏息:“没有了。”
他骤然间双目一狠:“那就滚!”
我吓得闭眼打了个哆嗦。
良久,他未沾血的手,轻颤着捧在我脸上:“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徐徐睁开眼时,司徒星已然不见踪影,就连那群黑衣人也都消失了。这条干净沉寂的长街,此刻只剩下我,还有他。
我仰了仰脖子,借着一阵惨白月光,望向他肃厉猩红的眼睛:“那动手吧,反正你的死士,也不是没杀过我啊。”
他一沉,拳头捏起来,瞳孔蓦然地缩紧:“只是因为死士?”
我看着他笑:“这个理由不够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暮暮,我从未想过害你,我的死士也绝对不会伤到你。”
我看着扶青脸上的血,努力把自己踮高些,想要给他擦一擦。手抬到耳边,他轻力地捉住,淡淡说了一个字:“脏。”
我垂下眼睫反哦了一声:“那为什么还要让别人的血溅在脸上?”
他定定说道:“因为我比别人更脏。”
我抬起眼睛看他,死咬着唇瓣,不说话。
他漠然审视自己的手:“这双手沾满了无数人的血,早就已经罪障深重,洗不干净了。但,即使再不干净,我都从未有一刻对不起你。”
我喉咙里涩然发紧:“是你用归心莲救了秦子琭,又暗中襄助他金榜题名,秦家才不至潦倒倾颓。是你在建州城拦路劫亲,我才不至委身相府,给柳无殃做妾。这五年来,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比在秦家十年得到的还要多。你没对不起我,是我自己忘恩负义,不想继续留在你身边了。”
扶青的一只手捧住额角,指尖轻摁着眉心,哑然失笑:“不全是因为死士吧?”
我亦失笑:“因为太多太多了。”
他面容僵滞,短暂呆愣了一会儿,很平静很有耐性地点点头:“好,你说,我听着。”
我把目光转向黑洞洞望不见的尽头:“你处决赢昭究竟是为了保护我,还是假借保护我的捏词,替紫虞立威正名?”
他锁眉:“立什么威,正什么名,你说清楚。”
我安静地说道:“朔月之夜当晚紫虞有否派人拦下消息,除她自己及那些值守戍卫以外,恐怕就只有赢昭最清楚。若赢昭清白无辜,届时所有的罪名与猜忌,都会尽数落到紫虞一个人头上。而你,雷厉风行除掉赢昭,便是给了紫虞绝对的清白和底气。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再将此事,强行同映月楼扯上任何关系。只是既拿我做幌子维护她,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赞一声杀得好么?”
他眉头锁得更深:“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我红着眼眶吼了出来:“因为你永远高高在上,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未有一刻在乎我的感受!”
淋漓月下,他愣了一刻,怔怔将我望着。
“世间男女需谨守礼法鸿沟唯亲近之人例外,而我们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所以授受可亲。”这是他昔时亲口说过的话,我紧紧捏住袖角,往前站近一步,默然顿了顿,“可你知道,我被结界重伤,躲在琉宫外的时候,都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吗?”
扶青没有回答。
“她看着单纯其实身子早就不清白了。”
“听说前日主上还抱着她游园,当着那么多人毫不避讳,亲兄妹都没这样的。”
“我早觉着不对劲了,凡人不是都讲究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吗,你们瞧那秦子暮对主上可曾有半分男女授受不亲的意思?”
“也难怪,她在人界是庶出女,低三下四久了可不得拼命往上爬?”
“我不明白她究竟哪点儿比得上虞主子?”
“可惜人家心里没数,还跪了一晚上给醉灵求情,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说完了,我看着他,语气很平静。
此时此刻,挂在他脸上的血,与那满目杀意相衬极了:“是谁说的?”
我抬眼望着天上一边笑一边揉眼睛:“现在追究是谁有意义吗,虽然只听见几个人这么说,却不意味只有几个人这么想。毕竟,主上如何做,臣下便如何揣度啊。就像赢昭起初对我那般态度,又何尝不是因为你口中,授受可亲的缘故呢?”
他肃目的眼神颤了颤:“我只是……”
我很自然道:“你只是把紫虞的清白放在心上,把我的名声垫在脚下,仅此而已啊。”
他微微变了脸色:“我曾说过,如今再说第二遍,紫虞从来都不能跟你比。”
这话听着好笑。
我却已经笑不出来:“那么请问,我被死士摁进水里捅了一刀,又被霍相君救回百笙轩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你在映月楼陪着紫虞演戏,一个装病一个喂药,目的是为了引出妘妁,这样就能多拿到一颗精元内丹。明明归心莲也能续命,我那么卑微求你放过她们,你却还是要将醉灵赶尽杀绝。你怪我翻墙夜入百笙轩,怪我一直瞒着你对你撒谎,可如果找你有用的话,我何至于去求霍相君啊?至少,他能帮我保护妘妁,他能用乾坤冰阳扇警告紫虞。而你,只会在我向你求救的时候,说我肆无忌惮任性妄为,让我多多律己。”
他懵了懵,讷讷僵站着,眼中一片空茫:“真有第二个死士?!”
我静静勾扬了嘴角,一动不动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他疑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故作不经意哦了哦:“想看看你的演技有多好。”
扶青瞳孔一滞:“你以为是我做的?”
我埋头把玩腰上的襟带,不觉哼笑出声来,悠悠反问:“你没做过么?”
这一问令他动了不小的肝火:“我的死士不可能伤到你!”
“既然你对谁都这么自信,那当初为何就没想到,清秋宁可自毁仙根,也不愿再活着呢?”我没忍住将心底话脱口而出,“一个连自己女人都无法猜透的男人,凭什么猜透那么多死士,就凭你是王?”
他没有说话,兀自静静站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手指微微捏紧,咬牙:“对不起。”
扶青态度冷冷的:“就凭我从未派过第二个死士。”
我望着他:“那为什么霍相君和司徒星接连搜捕了几日都找不见她呢?一个无人包庇的死士,面对重重守备森严,能藏到哪儿去啊?”
扶青道:“你觉得是我在包庇那个死士?”又道:“你不相信我?”
我被逗笑了:“我是个拙劣的撒谎精,无论怎样天花乱坠,最后都会被拆穿。而你的演技你的谋算,却总能把所有人哄得团团转,骗子与骗子之间又何来信任可言呢?”笑过才道:“除非……”
他问:“除非什么?”
我直言正色:“霍相君说,娘亲之死另有隐情,你是他的主子不可能不知道。只要现在把真相告诉我,我便相信第二个死士,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寒声道:“你在跟我讲条件?”
我急急牵住他衣角:“你果然知道是不是!”
扶青埋下身子挨在我耳边:“如果当年的确另有隐情,你就会放下仇恨,跟着他走?”
我缩着脖子退开一步:“霍相君救过我,无论当年真相如何,我都不会再找他报仇了。当然也不会跟着他走,我只想问清楚真相,然后一个人离开,过自己的生活。”
他眼中一抹怒色:“你为什么不能像对霍相君这样,也给我一个分辩的机会,把事情问清楚呢!”
我仰高眸子,眉心一皱,反问他:“问清楚了又如何?”
他愣住。
我压抑着情绪:“纵然第二个死士确实与你无关,那有可能操控她对付我的,就只剩辽姜或者紫虞。无论最后,是辽姜还是紫虞,你又能对他们做什么呢?我并非是那么不识趣的人,往后也不会再求着你,帮我讨回公道了。”
他表情深邃一言不发。
半天才道:“给我一点时间。”
我摘下肩上的包袱塞进他手中:“我不是你,我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么多条命去折腾。更何况,辽姜跟紫虞,一个能帮你打仗,另一个曾救过你的命。秦子暮区区凡人,即使再傻再蠢再天真,也知道自己值几斤几两重。物有贵贱之分金有轻重之别,命也是要讲尊卑的,这叫等价!”
他埋头,看了看包袱,用力抓得紧紧的:“我可以道歉。”
我望着月光投在脚边幽幽拉长的影:“算了吧,你不是没道过歉,可到头来结果又怎么样呢?无论每次我跟紫虞发生什么,你永远站在她那边,永远对我凶,对我吼。从前如此,现在也依然如此,哪怕再过五年还是如此。毕竟她于你有恩,我这半道上捡来的丫头,能给口饭吃就合该感激涕零了。若再妄想不该想的,便是贪心不足,得寸进尺。”
他声音打颤:“如果是因为紫虞的话,我们住到珺山去,再也不见她,可以吗?”
我闭眼,沉默须臾,将手递给他。
扶青湿着眼睛,嘴角酿出笑,正牵过来,却听到:“把你的镯子拿回去吧。”
他的手僵住,笑意定格在脸上,眼神亦随之阴沉起来:“秦子暮,你最好想清楚,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语气异常坚决:“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五年前的事,霍相君三缄其口,大约你也不会告诉我,否则又何至于等到今日呢?不愿说便罢,我也懒得再问了,既然曾经过往无从改变,以后我只想尽可能离你们远远的。要么像杀那些人一样杀了我,要么就把镯子拿走,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扶青擦净脸上的血,衣摆翻飞在风里,看向那只镯子,终还是伸手,摘了下去。
“好。”
寒夜森森,包袱落在地上,燃起一朵碧青的火。
他走了。
红裙被吞噬在火光中,我靠着墙根坐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等你心智足够成熟,且有实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即便没有主上也能过得很好。子暮,谨记师父一句话,无论将来你要嫁的人是谁,倘若他辜负了你或对你不好,就坦坦荡荡离开千万不要弥足深陷。’
‘倘若弥足深陷了会怎么样?’
‘会失去一切。’
对不起,必须离开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既然注定不会有结果,那又何必留下来,徒增烦恼呢?我不想和紫虞一样,把自己拘禁在情蛊里,渐渐连心都变得扭曲了。或许将来,我会一点一点忘记你,然后找一个不需要仰望的普通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最平凡幸福的生活。
这是我答应娘亲,也是包括辽姜和紫虞在内,许多人终其一生求也求不来的奢望。
冷风凉飕飕吹在身上,我黯然闭上眼睛,打了个呵欠。
这几天的事惶惶凑成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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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兜里就剩这颗糖了,怕被虫子钻掉牙,所以不敢吃。反正拿给哥哥,哥哥也还是要拿给姐姐的,直接拿给姐姐就不必麻烦哥哥转递了。”
“等下哥哥回来记得把烧饼拿给他哦!”
“面具哥哥还告诉我……”
“若有人问起,他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就向问这个问题的人说一句话。”
“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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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火光燃尽了,我从梦中醒来,冷汗霎时爬遍全身。
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等我拼了命赶回客栈时,只见黑衣人个个手握短匕,堂中最后一盏火光迎风摇曳。扶青正襟危坐,悠悠端详那只镯子,偶尔对着烛芯擦拭一下。
宋娘,孟老板,送菜小厮,留宿的行客……
在血泊中伏倒一地。
霍相君亲手给阿姝戴上的小兰花,分明已经开始日渐枯萎,却因染血的缘故,反而更绚烂,更好看了。
我迈过门槛,伴随一阵腥气,麻木走到他身旁。
扶青戴上镯子,气定神闲地站起来,一只手托腮打量着我道:“暮暮最讨厌粉红色的东西了,这裙子一点儿也不好看,等下回去换一件吧。”
我几乎快喘不过气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无辜道:“清秋躲起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有什么不对吗?”
忽然,他一把擒住我,面目峥嵘地拽进了胸膛:“我说过,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为什么非要逼我做极端的事情呢!”
我靠在他怀里声嘶力竭:“是我跟着霍相君跑出来的,是我坚决不肯回去的,你要杀也该杀我!”
扶青双眼喃喃眯笑:“我只是想证明给你看……”
他就像是哄孩子一样,手掌扣在我头顶,温柔抚了抚:“这下,暮暮总该相信了吧,我永远不会让死士真正伤到你的。”
我哭红了眼睛:“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竖指抵在唇边,余光扫向四周,轻嘘一声道:“你看啊,他们睡得多香,暮暮也该回去休息了。否则天亮之前,这全城百姓,都会死的。”
忽然,一柄剑光照过来,着白甲银铠的少年从天而降:“魔头,你好大的阵仗,竟敢跑到人界滥杀无辜!”
这个少年,被他身后的人,唤作一声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