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关,冷风吹进来,帘子晃了几晃,轻摇着嗒嗒的声音。
如死气般,沉闷、压抑。
扶青换了身衣裳背坐床旁,手中托着一枚精致的玉盘,将骰子扔进去,拿出来,再扔进去,再拿出来。
迎着风中的微凉,珠帘徐徐慢动,伴随骰子撞击在玉盘上的脆响,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
回忆起客栈里,那盏微弱的烛灯下,血迹斑斑染红了眼帘。我身子一激灵,不自觉抓紧被角,呼吸声局促地起伏。
他分明已经有所察觉,却不急着转身,只是重新将骰子丢了回去,又将玉盘搁在床头的四角几案上。趁此间隙,我慌乱地闭眼,假装自己从未醒过。有些人,既然不知道怎么面对,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面对。
黑暗中,他手撑下来,枕边陷进去了一些。指似银蛇游走于眉心,顺着脸廓辗转蜿蜒,移在我的唇上,喉咙上。
他指腹冷的像刀子,凌驾在我喉间,纹丝不动。
僵持许久后,我实在熬不住,滚着喉咙咽了咽。
扶青漫不经心,扣住我十指紧绷,拳握在被角上的手:“你装睡的样子比五年前演技略差了些。”
闻声,我猛地睁眼,推开他蜷缩到床角。
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无关亲疏,无关老幼,无关善恶。
倘或心情好,哪怕对方只是八岁孩童,亦不妨施以援手为其挡下扣落的盆栽。倘或心情不好,哪怕对方只是八岁孩童,也会毫无一丝怜悯取其全家性命。
想到这,我神情有些恍惚,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第一次有这种想法,还是五年前雪山动乱,扶青与重华对战的时候。
说起来,好像每重新认识他一次,我都会在冥冥中失去一段最宝贵的牵绊。
红红……
扶青哥哥……
而现在,他只是君上,以后也永远都是。
他从我黯然的眼睛里,读出了冷漠和疏离,却依旧云淡风轻:“你在重新认识我?”
我尽量避免与他眼神交汇:“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扶青不着痕迹:“我从前是怎么样的?”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搂紧膝盖蜷躲在角落,视线不知望向什么地方:“从前,轿子抬去国相府,你当着众目睽睽的面与我说……”
扶青垂眼拨弄着玉盘:“今日离开秦府就再也回不去了,要么随他走,要么随我走。不必考虑奇奇,也不必考虑其他人,你自己做主。”
他在重复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我哽咽着颤声:“原来你都记得。”
他问:“为什么不记得?”
我拧紧拳头有些失措:“既然你说让我自己做主,为何在凡间大开杀戒,阿姝才只有八岁啊!”
他依旧垂眸:“看出来了,那女孩被养得很好,连个头都比你从前要高一些。不过,她几岁,与我何干?”
其身为王,我知他冷心无情,却不想竟冷心无情至此:“仅仅为了胁迫我回来就害死那么多无辜性命,难道你曾经说让我自己做主,都是装的吗!”
这原只是我的一句气话。
岂料——
扶青勾勾唇,停下手中动作,目光狡黠地一抬:“猜对了。”
我一愣:“什么?”
“花轿从秦府角门抬出去,前是狼窝后是断崖,你除了跟我走,别无退路,所以……”帘帐微微拂起,他刻意停顿下来,平静宣告一个结果,“我让你自己选,是因为,你根本没得选。”
我将嘴唇咬到发白:“可当年动乱之时,重华宫主追来雪境,你最后也放我走了啊?”
扶青喃喃的语气,像在问我,更像在问他自己:“是啊,我都放你走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末了,他拿起骰子,掌心一合捏进手里:“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扶青的眼神阴毒了一瞬,我有些看不太明白,也从未明白过:“这话什么意思?”
他耐心把玩着骰子:“我什么意思,对你来说,重要吗?”
乍瞬间,我瞳孔微怔,猛然记起了什么:“你如今连霍相君都要杀?”
扶青动作一滞。
我又追问:“你打算何时解除噬心咒?”
扶青望一眼手心里的骰子,淡淡轻嗤一声,道:“果然,对你来说,这才是重要的。”
说罢托起床旁的玉盘,将骰子高高扔下,掷了一个五:“来玩个游戏吧,规则很简单,如果你能掷出和我一样、甚至更高的点数,就算赢。”
我绷紧心弦一脸防备看着他:“赢了又怎样?”
幽冷的声音划过耳边:“第一把,赌你的自由,赢了随时可以走。”
我手心冒着冷汗,拈起那颗骰子,颤颤地松开。
骰子绕着玉盘飞速旋转,在清澈的几声后,停了下来——
四。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俨然赌局之外的旁观者,扔下骰子轻飘飘掷了一个六:“第二把,赌关于你娘亲,我所知道的部分真相。”
我心一咯噔:“什么真相!”
扶青置若罔闻,似没听到般,惜字如金:“扔。”
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暗中作假,每一次都仿如命定般——
五。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骰子被他握在手里,像掷着一颗毒丸,徐徐滚下掌心,停留在了三:“这一次,赌霍相君的命。”
我摸住骰子的边角,手却顿了一顿,再也不动:“他是我的仇人。”
扶青略抬眼,虽未曾显山漏水,却似一汪诡秘的暗潮,化成涓涓细流慑进我骨子里:“如果你赢了,想让他死,也可以。”
这一刻,心堤轰然倾颓,汹涌的波涛淹没了所有:“我想知道,在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是你不能杀的?”
他不回答,眉宇间一丝丝低垂,望着被我干晾许久的玲珑骰:“该你了。”
这颗骰子太过沉重,我拿不起来。
扶青缄默了几许:“我以为,这当是于你,最没有负担的赌注。”
他眼波微漾,悄然捏紧玉盘,指尖摁出一抹白:“仇人死了,不是正好吗,你在怕什么呢?”
我已然做好一个打算,合了合眼睛,道:“霍相君并非自愿带我走的,他欠着娘亲一条命,不得不答应。”
扶青漠然至极:“所以?”
“碍于五年前那桩仇,霍相君深感愧疚,再三推辞不过,只能带我走。”
“包括私放醉灵也是一样。”
“所以……”
“合该付出代价的人,不是霍相君,是我。”
寥寥数语,为我那个仇人,瞥清了大半的责任。
历来帝王最介怀的,是为不忠和背叛,越发信赖之人,越不可原谅。或许,我将责任揽过来,多少能让他的怒火消减一些。
我盯着骰子,仿佛盯着自己,它的一亩三分地,永远围困在玉盘中。
没有人会为了一颗骰子大动干戈。
至于客栈里的累累血债——
呵。
对掌控生杀予夺的人来说,处置几个草芥而已,算不上干戈。
扶青捏住骰子不动声色地拨入玉盘:“最后一把,赌注是,刚才的全部。”
他掷了二。
几乎没有丝毫胜算的点数。
扶青道:“你不用掷,择其中一面,然后放下即可。”
我有些不敢信:“就这么简单?”
他将我的错愕尽收眼底:“暮暮若是输了,我即刻解除噬心咒,从此不会再见你,不会再管你。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碧滢小筑,永远不许踏出这里半步。暮暮若是赢了,我会告诉你五年前的真相,也会一如往昔般待你,并原谅你私放醉灵、擅离魔界的事情。但,作为交换,霍相君必须死。”
此言外之意,要么放弃霍相君,要么放弃我。
他在逼我做选择。
我克制着情绪的起伏:“你真要杀他?”
扶青静静看向骰子,脸上没有表情,未置可否:“看你怎么选。”
我掐住手指:“为何不让他选?”
扶青瞳孔深幽,如白纸上,晕开的一团墨:“噬心咒未解,他没有意识,选不了。”
我累了,隔着几重帷帐,斜倚在坚硬的石壁上:“我何时有得选?”
附道:“你选吧。”
扶青按捺着不易察觉的情绪:“现在是我让你选。”
窗外枝梢拂动,迎风散下几片花雨,残卷着一缕馥郁的幽香。我把手伸向玉盘,指尖翻动几下,却未拿起来,咔哒一声——叩了个一。
扶青喉结动了动,声音哑下去,低颤道:“想清楚了?”
我撇开了脸,底气虽弱,却是清傲的姿态:“不值得想。”
他手一松,玉盘摔下去,叩翻在软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位置?”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扫向他一眼,眉宇一扬:“怎么,你不会,喜欢我吧?”
我勾出柔嫩的指,托在他脸边,讥诮道:“一个王,平素那么高高在上,也竟拜倒在小女子的石榴裙下?”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一动不动静坐着,像只蓄势待发的兽。
客栈中支离破碎的惨状,那朵小兰花,那个小女孩,似梦魇般挥之不去。胃里隐隐抽痛,我面对他,看到的却是一片血海:“若换作别人,奴家不介意费些精神,偶尔施舍他一眼。但你,不行。”
千娇百媚,莺莺软语,犹如裹着糖霜的刀子,一寸一寸刺进他心肋:“净为干净之意,练是白娟的意思,干净洁白如丝绸……只可惜,即使丝绸再干净,也擦不掉丹朱身上的血。”
良久,我挑唇,又道一句:“玄英比你更适合做她的夫君。”
他怒了,一把将我推开,眼中满满都是嫌恶。跨着逃离的步子走向门口,驻足片刻,转身,像俯视一粒尘埃:“玄英护不住她,霍相君也护不住你,这就是现实。”
说完,头也不回,扫袖扬长而去。
我伏在枕上笑了笑。
阿姝,姐姐只能用这种方式,替你讨回一些如毫末般微小的公道了。
肚子好饿啊,不知道塞在霍相君门缝底下的烧饼是什么滋味。
可惜,吃不到了,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