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饭。
星若端出桂糖,及一盅鸡汤小馄饨,临走前提上食盒嘱咐道:“我还有事,晚上就不来了,馄饨记得温热再吃。”
我嗅了嗅,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忽然飘下一页笺纸。
落款写着司徒星。
我懵登半天:“啥呢?”
星若只看一眼便道:“传送术。”
“传送术?”师父从前没教过这种法术。
他俯首扫阅着那几行内容:“传送术是用于,在远程传信之基础上,同时短距离折叠空间的法术。譬如一幅两岸青山相对图,正中阻隔着滚滚宽流,把宽流折于纸下,山自然相连。宽流似结界,两岸青山似听风阁与碧滢小筑,传送术可以在短时间内将结界小范围地折叠起来,在既不破坏结界又不惊动结界主人的前提下把信秘密传送到你这里。不过,此类法术很有难度,最多也就只能传送一页薄纸罢了。”
说罢,目光意味悠长,勾着嘴角念起一个名字:“流婳?”
信中写道——
子暮,展信佳,见字如晤。
别来良久,不知近况若何,唯愿安康顺遂为念。午前闻听今日龃龉,大感惶恐震惊,故笔书一封,深表歉慰。流婳性情乖张已久,行事冲动欠考虑,虽是意外失手,然错已铸成,无可辩驳。望念在多年知交情分上,恳求勿声张于第三人,此事由我一力承担,待禁足之日期满,要打要罚尽可。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愧对良深,不胜感激。
司徒星谨上。
…………
我着实看得想笑:“这大约是小白最正经的时候了。”
星若冷哼一声:“他消息倒是灵通。”
我默默拈一块桂糖入口:“许是流婳自觉惹了祸,却又不知道该找谁,所以求助听风阁。”
转念一想:“奇了怪了,凭小白对流婳之心,既能强迫自己写这么多矫情话,却愣没有勇气从听风阁溜出来当面替她求谅?”我就不信,他是那种遇上事,还会乖乖待着禁足的人。
星若从笺纸上撤回目光看向我:“不奇怪,他倒想出来,听风阁竖着结界。”
我怔愣住讷讷地点头:“那确实不奇怪。”
也对啊,扶青既翻转了结界的禁制,那么碧滢小筑就不至于叫司徒星动用传送术。
除非,他被困住,出不了听风阁。
有霍相君做例子,想来以后无论谁禁足,都不免终日与结界为伴了。
星若没再多说什么,不过离开的时候,顺走了那封信。
然后便又是一日光阴虚度。
白天恹恹懒懒,晚间睡得迟,一夜无梦。
再见到星若是次日午前,这回他没拎食盒子,空着手就来了。我歪枕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展个懒腰,一头乌发凌乱地铺开。
一睁眼,房门紧锁着,屋子里却多了个人,星若支颐而坐悠悠睁开眼睛:“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才醒呢。”
我挑起床幔:“你爬窗户进来的?”
他轻飘飘两个字:“穿墙。”
穿墙?
真是似曾相识的耳熟呢。
我放下床幔背过身去,在自己的防线里,想着那个人:“我这儿谁都能穿墙,还要门做什么,拆掉算了。”
身后轻缓的脚步越走越近,珠帘嗒嗒摇动了几下,被褥陷进去一些,他坐在床边,挑笑道:“小倔脾气还挺可爱的。”
我扯过被子搭在脸上厚颜无耻地点头:“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但是你别坐这儿,男女授受不亲。”
他委实无奈了:“我没碰你啊?”
我从被窝里侧出来,只道了四个字,又侧回去:“坐不连席。”这是躲在琉宫外那一夜,几个侍女嚼舌根时,曾经提及过的。
星若这次破天荒没有说话,似是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直低头沉默着。
我又从被窝里侧出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试探道:“你生气了吗?”
许是小模小样怪可怜的,他嘴角一勾又笑了,带着几分揶揄:“你很怕我生气?”
我扯着被子嘟囔:“生气也成,就是别不理我,除去你和那个侍女,已经没有人愿意理我了。”说完静声一默:“还不知她会理我多久。”
毕竟是人家的侍女,没法一直顾着我,何况也不太熟。
星若拨开床幔,俯身从桌后那张雕花凳上,捧来一条我没见过的水蓝色织纱裙子:“那就洗漱更衣随我去人界走一趟。这原是给她准备的,一直未曾拿出来,今日你穿正好。”
不必说,星若所思所想这个她,定是那还没过门就始乱终弃的娘子。
我揉揉眼睛打个呵欠,被子蒙着脸,道:“不去。”
他哦声道:“那我以后不来了。”
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几乎蹭地一下翻坐而起:“你这个……”
王八蛋!
他一双眼睛仿佛能击穿人的内心:“什么这个那个,我是当真带你出去,你是当真不想回家看看?”
想,但是,不敢想。
“就算离开碧滢小筑,还能离开魔界,离开雪山?”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他,“一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或期间有人进来,发现了怎么办?霍相君眼下可在雷火狱待着呢,你认为自己比他强多少,这条命要是不要?”
他忽然凑近,半开玩笑,半认真:“不知道,子暮是怕连累我,还是单纯只跟着霍相君走?”
我莫名被问得后脊凉飕飕直冒冷汗:“我哪有单纯只跟着他走啊?”
“那就跟我走。”他颌首,神色间一变,目光缱绻又温柔,“我遵从自己的内心带你出去,你也遵从自己的内心,回家里看一看,好不好?”
我搂紧被子咬牙踌躇了半天:“行吧,你去门外头等着,待我梳洗完换了衣裳就出来。”
他正要走的时候,被我牵住衣角,许久才道:“万一被人发现了,无论扶青怎么处置,我都会陪着你一起的。”
起初,星若表情微愣,然后立在床旁悠悠一笑:“好。”
便出去了。
换上织纱裙,起床简单梳洗一番后,我带上了刻着娘亲模样的木人。
打开门,星若负手站在檐下,听见背后的动静转眸扫望过来:“你带着这个做什么?”
我将木人变成一圈镯子:“之前与霍相君逃得匆忙,忘记了把娘亲带上,这次我想和她,一起回去。”
星若打趣一笑:“或许你娘并不想面对你爹。”
我将镯子套过手腕:“所以我把木人变成木镯,必要时掩在袖口下,谁也不用面对。”
又道:“时隔五年再回去,我没有勇气踏进那个地方,有娘陪着做孩子的就什么都不怕了。”
听完这些,他笑容不变,只是眉眼深处,隐过一瞬的悲凉:“有道理。”
然后目光一转,朝帐中施了记障眼法,床上赫然多出个睡昏昏的我:“此虽由法术幻化而成,却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能站能坐能躺能简单对话。即使期间内谁贸然闯入,除非这人修为强过我,否则也看不出什么。不过时辰有限,会一直持续到子夜,在那之前回来就可以了。”
床上的我展了个懒腰,腿夹着被褥翻过去,埋入枕间继续睡。
我看得嘴角抽抽:“我平素在床上就是这副德行?”
他走上来,从背后凑拢耳边,看向那个睡姿豪迈的我:“我觉得很好看啊。”
我不由得吓了一个激灵,红着脸将他推出去,死死把门关上,瞪眼吼道:“不许看!”
他眉目微挑,看上去心情好了许多,从怀间掏出一枚玉色漆花盒子:“快把身体变小藏进来,趁这会儿没有人,我带你出去。”
我摸着脑门从四面八方打量这玩意儿:“你是不是随便找了个东西糊弄我?”
这法宝可太不法宝了。
星若打开盖子,法海收妖似的把我装进去,东西朝怀里一扔无比骄矜抬腿就走:“话多。”
沿路中,我悬着一颗心,躲在黑漆漆的盒子里,时间仿佛有经年累月那么长。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星若停下脚步,我才终于听见一声盘问:“什么人!”
我不敢动,紧张得全身冒冷汗,连墓碑上刻什么字都想好了。怪的是,四下突然安静,再没听见一个人说话。
等我再度重见天日的时候,已稳稳当当站在云上,驶离了北海雪境。世人都说山高水长,果真极目望去连绵不断,景色尽是如蚂蚁一般的大小。
未几,我坐下来,听着风声簌簌,心里总觉得不真实:“他们这就放行了?”
星若环胸站伫在云端,合上眼养了养,又睁开:“我有通行令牌。”
我扭头瞥向他:“可之前霍相君带着醉灵离开时,那些士兵除了通行令牌以外,还让交出扶青的亲笔诏书,为什么今日却不问你要?”
他指尖在胳膊上点了点:“因为通行令牌可以反复使用,而亲笔诏书只能使用一次,所以某些特殊情况下,令牌是无效的。譬如霍相君禁足于百笙轩,除非主上明令下旨准他离开,否则势必要拿出亲笔诏书才行。”
我眼中顿时流露觊觎之色:“这令牌从哪儿弄的?”
他也坐下来,一只手撑在脸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笑:“想要?”
我随手扒下一片云絮,将它当成扶青,揉圆搓扁,扔出去:“不想要。”
他看我,我埋头看云,彼此都不说话了。
飞入建州,随便择一处地方落下,找家酒馆点了几道菜静静地坐着。酒馆里有个浪子,只不经意间撇我一眼,便说什么众里寻她千百度,然后端举折扇走上前施施行礼。
呃……
他念了首酸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可惜这段插曲,最终以星若黑着脸,把人家瞪走了草草收尾。
吃饱喝足,从酒馆里出来,他时不时地盯我两眼,似还停留在方才那几句酸诗上。盯着盯着,忽然别开脸,冷冷赏了个字:“哼!”
“…………”
我被哼的一头雾水。
据闻,花轿是在辰时末巳时初,由秦子琭引着礼乐仗队浩浩荡荡抬至正门。宅院各个角落老早挂满了大红灯笼与大红绸缎,虽难与柳无殃迎秦子玥那般盛况相比,却也布置得锣鼓喧天喜气洋洋,门房小厮都能领一笔赏银,阖府上下没有不高兴的。
我站在熟悉的弄堂外,看着那扇角门,紧张道:“你和我一起进去吗?”
星若推托:“不了,我各处逛一逛,晚上算着时辰再来接你。”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主上准备的东西,你一样也没带,我这份贺礼,总能收吧?”
是枚挂着铃铛的小金锁。
我有些不知所措:“你这是?”
他托住我的手,放下锦盒,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些珠宝玉石再奢侈再华贵,也比不上你给孩子准备的护身长命金锁。”
我又是感动又是无奈:“都还没拜堂,就惦记着孩子了,哪有人新婚送这个的?”
他俯身,在我眉宇中央,弯着食指轻敲了一下:“蠢蛋,送礼贵在真心,管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何况,这护身金锁,是真的可以护身哦。”
我脸笑得像哭一样:“你才是个蠢蛋,对我这么好,图什么啊?”
他温言正色:“图子暮一个承诺,无论今日之后面临什么,即使没有人保护也需坦然不惧。哪怕被推向了万丈深渊,只要一日未掉下去,就一日死死地,攀紧岩壁。”
我嗯声道:“记下了。”
他笑:“去吧。”
瓦檐下,仆妇忙里忙外,守门的小厮互说闲话。我把身体变成透明,纵身跃上墙垣,翻了进去。
这里一草一木是那么熟悉,每个人忙碌中挂着笑脸,走到哪儿都很热闹。
除了海棠苑。
我迎着郎朗清风踏进去,沿途抚过交匝的树枝,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不出什么感受。
外头虽然冷清,屋内却整洁干净,或因今日成婚大喜,烟尘斗乱的也不像话,所以才特地派人打扫过。
我撤下了隐身术,目光紧盯着妆镜前,一支陈旧的桃木梳子。好奇怪,娘亲用过的东西,怎么时隔五年还摆在外面?
床前挂着杏白的纱,一半束在帐钩上,一半垂垂散下,挡住了枕头。
我走过去,只手拨开纱幔,一动不动静立良久。枕边放了本书,有人住这,是谁?
“什么人乱闯?”
我猛然一惊,法术在慌乱中失灵,腕间的镯子变回木人形状,转身时脱离手臂径直甩出了帐外。
那人身形高大,一袭玄色宽袖袍子,将木人拾在手里端看良久。忽然,他惶惶追步过来,与我只隔着半片朦胧的纱影。
“阿夜?”
时隔了五年喊出的名字,竟是那么悲涩,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