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光漫漫,等太阳下山,且得熬着。
我与阿望找来的丫鬟没什么话说,只让她在院子里头晒太阳,自己关门睡个午觉。
然后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梦里,扶青碧衣染染,倚在梨花树下给我读话本,星若却扫动着红色的袖摆凛凛坐于殿上。诸魔朝拜间,他自称,孤。
紧接着被一阵伴随敲锣打鼓的语笑声惊醒了。
窗外天色薄暮冥冥,房中燃着蜡烛,还算亮堂。我打个呵欠,慵懒地睁开眼睛,发现身上多了床被子。
正巧丫鬟端着水盆推门进来:“公子,吉时将至,爷就要拜堂了,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我坐起来道:“谢谢姑娘。”
丫鬟在水盆里淘换手巾,拧干后一层层叠好,羞答答递过来:“奴婢多年来在府上做事,一切听从主子的,受命照顾您,无需言谢。”
我接过手巾擦擦脸随即又还给她:“一觉醒来黄昏了,若不是你这床被子,我哪能睡得这么香啊?”
丫鬟却一脸愧色:“公子误会,这是老爷为您盖的,就算要谢也当谢谢老爷才对。”
我听了,半晌子没反应,嘴角勉强堆出一丝笑:“秦大人几时来的?”
丫鬟放下手巾捧来一杯重新沏好的茶:“约莫是在公子关门歇下后的那半个时辰里,老爷嫌外面太吵想清清静静看会儿书,所以从白天待到傍晚都没离开过。眼瞧着新人要去宗祠进香烛,等太阳落山就该拜堂了,夫人派大管事来请,老爷这才走呢。”
“原来是这样啊……”我接过茶杯,浅尝一口,笑着道,“那也谢谢你,这一下午,费心了。”
丫鬟软唇轻抿,脸颊染上了桃红,绞着衣带扭扭捏捏:“公子不必客气。”
她一脸娇羞属实把我整尴尬了。
啧啧啧,小白脸儿,还挺会招桃花!
丫鬟眼睛直勾勾盯过来:“公子为何咬牙切齿的?”
我重新勾笑:“想是姑娘看错了。”
丫鬟重新将茶杯端回去时,细嫩的手指挨了我一下,眼中迸出惊吓与张惶,忙瞥过头不敢再看:“公子头发乱了,奴婢给您梳一梳,然后去正堂观礼吧。”
我点点头,语声轻轻的,目光温润如水:“好。”
丫鬟熟练解开发带,将青丝托在手里,悉心梳理整齐,再重新绑上。
我对着镜子悄然一叹。
星若的绿衣服,配上扶青这张脸蛋,难怪会做那样一场梦了。
成语书上不是有个词儿吗,怎么说的来着,唔——
浮、翠、流、丹。
不多时,从繁缕苑出来,丫鬟引着我一路前行。天色昏暗,灯笼里点上火,果真应了流丹之景。
经过秦子玥的住处,我往里瞟了一眼,故作不经意道:“你家小姐今日出来吗?”
丫鬟摇摇头:“一则,小姐乃是孀身,今日这种场合不宜列席。二则,抛开世俗偏见,她已经五年没出过门了。”
我站定在墙垣下:“去照顾你家小姐吧,还剩一点点路,我自己走。”
丫鬟面露不舍:“公子知道接下来怎么走吗?”
我垂下眼眸彬彬有礼:“吉时将至,大家都赶去观礼,我跟着他们走就可以了。”开玩笑,这个地方,我住了十年,怎么会不知道?
丫鬟埋头,略显得失意,微微欠身一福:“那奴婢告辞了。”
我候在原地将君子风度发挥到极致:“姑娘慢走。”
丫鬟转身走出两步,恋恋不舍地回眸,一番眼波流转,这才进去了。
一片深情种相思,可惜啊可惜啊,种错地儿了。幸好今日是我,真换成扶青站在这,高低得给你翻两个白眼。
不过——
少女懵懂初开的情窦最为珍贵,能给她留下一段美好回忆,姑且算积了桩功德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唉……
观礼去!
新人在宗祠献香拜祖,需等一会儿才过来,我挤进去的时候,里外宾客如云,好一派热闹。
墙的正中挂着喜联和囍字,上首一张香案两把圈椅,早早铺好了绫罗软垫,是锦绣双鸳鸯图饰。下首左右竖列,各三张茶桌,四把圈椅。我没敢太出挑,只站在人群中等候,既方便观礼也不显突兀。
很快,唢呐声声吹起,主母夫人衣香鬓影而来,与她的夫君一齐落座在正堂上首。
下首也纷纷落座。
又等了少时,一阵欢声雷动,秦子琭牵着红绸子,与他的新娘并肩迈入堂中,两个丫鬟紧随在后面扬起片片花瓣。
半隐半透的袅袅红纱遮盖了容颜,举手投足间端庄却不失娇媚,袖外一双素手白亮如雪,想来是个美人坯子。
一个小男孩懵懂地问道:“爹,你看他们手上,为什么牵着一块红绸子呀?”
男人轻刮他的鼻梁慈蔼一笑:“你说的那块红绸子啊,世人既唤它通心锦,亦可称作合欢梁,意为共结连理,生死在一起。”
通心锦?
合欢梁?
‘此物既称作通心锦,又被称作合欢梁,你我各执一端,结为共连理,夫妻对拜。’
竹林,晚风,拜堂,相公……
脑海里闪过几瞬模糊的片段,似有一袭身影在说话,他牵着红绸子,他是谁?为什么,我隐约看到自己,与画面中那个人夫妻对拜?
唱礼人忽喊一声:“吉时到,新人,跪!”
随即冲散了我的思绪。
两人脚步轻转,迎向堂外最后一抹余晖,被搀扶着跪在了织喜纹的地垫上。
唱礼人昂着头字正腔圆:“一拜天地!”
话音落,新郎新娘,帽额与红纱,齐身盈盈一叩。
唱礼人再道:“二拜高堂!”
他们又在搀扶下起身,转向洋溢着笑容的高堂双亲,略提提衣角伏膝跪地郑重磕头一拜。
主母夫人不禁泫然欲泣,拈住袖口轻拭眼泪,连连点头道好。至于她身旁的夫君,情绪虽内敛了些,却也是欣慰,欢喜。忽然,他投来目光,隔着人潮向我一笑。
我心下懵愣了片刻,只好微扬着嘴角,颔首回以一笑。
唱礼人洪声道:“夫妻对拜!”
秦子琭满含爱意,看向眼前即将成为妻子的女人,与她各执红绸一端面对彼此弯腰共拜了下去。
唱礼人铿锵顿挫如一棵树挺拔扎根:“礼成,新郎新娘,执手共入洞房!”
伴随最后一个字脱口,几束礼花如流星般升腾,将秦府上空照得亮如白昼,满堂喧贺密密麻麻经久不息。
红的,绿的,蓝的……
漫天火树银花点缀着云霞。
我怀着憧憬,贪看了最后一眼,悄悄从人群中挤出去,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走进院子里才见,星若闲倚在房上饮酒,青光蔽体障了所有人的目:“你几时进来的?”
星若咽下一口酒朝我身后指了指。
我应他所指的方向回头,身后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大管事,还有一个……
我愣住:“秦大人?”
新人入洞房,宾客们留在堂中,正是需要安顿的时候,没承想他会这么快追出来。
大管事望一眼四周,绷着紧张的神色,率先开了口,问道:“穆公子方才跟谁说话呢?”
“呃……”我张嘴拖了半天的长音,实在是想不出理由,眼珠提溜一转,索性装傻,“我方才有说话吗?”
大管事擦去一把额角上的汗:“小人和老爷都听见了,穆公子盯着那房顶,问它几时进来的。”
若没个说法,今日府里头办喜事,传出闹鬼的流言就不好了。我忽然灵光一闪:“是白天那只猫,原想逗逗它说说话,结果竟然不理人就跑了。”
大管事长长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野猫不似家养的猫,戒备心重所以躲着公子。”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此时勉强勾笑,道:“穆公子是出来逗猫的?”
我想了想:“回大人话,礼已经结束,是时候告辞了。”
他不感到意外,只是抿唇,一笑:“子琭暂时离开一会儿,等下还要出来与众人敬酒,若看不见穆公子该有多着急啊,穆公子也不忍他在大喜之日难过吧?”
大管事侧身让路摆出‘请’的动作:“礼虽然已经结束了,可酒宴还没有开始呢,老爷给您备下一个好位置,穆公子请快快随我们入席就坐吧。”
主母夫人在这时寻了过来:“老爷,您可叫我好找,那么多客人都还等着呢。”
她的老爷投来亲切一笑,神色却晦暗不明,很是逼人:“那就让他们等着,穆公子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正是这晦暗不明,几乎让我确定,他一如往昔,从未变过。至于缘何厚待一个素未谋面的晚辈,或许是以为我能帮助到秦家,就像那位张大人一样。又或许是因为别的缘故,终归只有他知道,懒得深究。
“什么?!”主母夫人惊白了脸色,勉强维持住笑容,转头温婉道:“这位公子莫不是要走?”
星若淡淡的声随着风一掠而过:“你去吧。”
我只好揖首:“既然,大人盛情相邀,梓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看起来很高兴,倒是主母夫人,不那么高兴。正往回走,见阿望跑过来,细眉之下更添愠色:“眼见子琭都还没有出来,你一个贴身伺候的,怎么先出来了?”
阿望不敢露出委屈,连忙跪下来磕头,再与她解释:“爷吩咐说,让小的留住穆公子,一定让穆公子吃了晚饭再走。”
在霜松苑,我的确说过,这趟只回来一日,最迟等看他拜了堂就走。
所以秦子琭是担心我不告而别,才特地派阿望出来,留人的?
主母夫人听完略一懵,闪过狐疑的神色,才又笑了笑:“哦,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了。告诉子琭让他安心,穆公子会留下来,用完饭再走的。”
主子假意客套,奴才若真的承受,便等着自讨苦吃吧。我打小跟在娘亲身边,晨昏定省给她请安,也算学会了不少。阿望是个聪明人,忙道一声不敢,又连连磕头,方才退下。
烟花五彩斑斓盛放在夜色里,将今晚的喧嚣推至**,眼看着就要落幕了,唯剩下一丝丝,硝烟刺鼻。
主母夫人试探道:“公子好似姓穆?”
我低首:“是。”
她哦一声,假笑思索片刻,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老爷膝下唯子玥一个女儿,她院里的丫鬟在府上最是称心,今儿特意派来照顾穆公子可见看重。”
我脚下灌铅似的,猛刹在原地,不走了。
他沉下脸色,很是不悦,扫袖道:“今日应邀来的宾客,几乎都携了内眷,你快去安排吧,别怠慢她们。”
主母夫人不明所以:“老爷这叫什么话,自是咱们一同过去,才能彰显和睦恩爱啊,哪有为妻先安排的道理?”继而又是一笑:“穆公子说是不是?”
我一边走一边敷衍笑了笑:“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七嘴八舌难免会有人说闲话,倘或传出夫妻不睦的流言那就不好了。”
主母夫人说道:“正是这个理儿呢。”
随即卷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不知穆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与子琭在同一个地方任职吗,改天我定和老爷携了礼物,登门向令尊令堂见好呢。”
“…………”
我不晓得她想说什么。
星若懒懒的蔑笑声传来:“她大抵是以为,你爹想把秦子玥,许婚给所谓的穆公子,故而打探底细看配不配得上。”再一哼:“自作多情。”
难怪,想来他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如此厚待一个素未谋面的晚辈吧?暂且抛开门第家世,单看扶青这张脸,给自己做女婿,就很不错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有国相明里暗里威慑着,秦家确实攀不上什么好门楣。
我装作十分难为情的样子:“梓卿是孤儿,既无父也无母,更不在朝中任职,与子琭乃旧年相识,今日得幸来府上一见,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
“无父无母……”
那人目光黯淡,嘴角扬了扬,自笑一声。
主母夫人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这么说来,穆公子是白身,那家中何以为济呢?”
我埋下头甚是无奈羞愧:“闲暇时作画,拿到市面上卖,略可换得几个钱。”
体面什么的,留不住就不留了,横竖眼下扶青又不在。
主母夫人抽了口凉气,堆出个难看的笑容,没当场发作出来:“公子入席吧。”
连姓都省下了。
看来无论秦子暮还是穆梓卿,我都那么让她讨厌啊,绝妙的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