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头上,风很勇猛,吹得我睁不开眼睛:“风乐,你慢点儿,慢点儿……”
风乐环胸抱腿,很是委屈:“哼!”
这云软噗噗的,我站不稳,便只能趴着:“你慢点儿,我快被吹跑了……”
风乐瞪我一眼,很贴心的放慢了速度:“你不是着急去莫莱山吗,这会儿又嫌我快了?”
我扒着云,小心翼翼爬过去:“都是我不好,害你被重华宫主责难了,你不会跟我计较吧?”
风乐气鼓鼓道:“我好歹修炼几千年,会跟你计较?哼!”
我赔着笑脸:“让你受累跑一趟,你也不会计较吧?”
风乐一扭头:“我没那么闲,哼!”
我趁势道:“那,我想先回秦府一趟,你还是不会计较吧?”
风乐:“哼……啥?你不早说,都飞过了!”
我给他捏肩,给他捶背,给他享受谬齑才能享受的待遇:“对不起对不起,有支娘亲很喜欢的发钗,我想一并带上。”
风乐将云头一转,不情愿道:“秦府人多眼杂,待会儿咱隐个身,拿了钗就走,可别惹人注意。”
我猛点头,将话锋一转:“那是自然,对了,听说太上老君常炼一种很厉害的丹药,叫九转还魂丹?”
风乐嘁了一嘁:“你别听摆摊算命的瞎说,太上老君早八辈子不炼九转还魂丹了。每次炼出来,总有几个为情所伤的盗丹救人。七仙女盗它救董永,织女盗它救牛郎,一个个都成佳话了,老君很受伤啊。”
我点点头,佯装出很平静的样子:“都抢九转还魂丹,就没有与它同作用的东西吗?”
风乐想了想:“唔,是有的,北海雪境长着一种莲,有续命归心之效,故名雪山归心莲。算不得同作用,归心莲不及还魂丹。还魂丹嘛,只要魂魄还在,死透了也能救,归心莲却只能救一息尚存的。不过,也算顶好的东西了。”
我摸了摸云絮,心不在焉道:“那,这顶好的东西易得不易得?”
风乐摆手道:“简单,容易,没问题。”
我猛拽他袖口,又急又喜:“真的吗?你没骗我?”
然,他接下来的话将我灌了个透心凉:“骗你干嘛,要么求天帝,要么求魔君,只要其中一个理你了,还愁得不到归心莲?”
我没说话,默默瘫倒在云上。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理我了。
风乐挑了个白眼:“放心,等你要死的时候,宫主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大不了把你魂魄安在别人身上,借尸还魂嘛。不一定是人,屎壳郎也不错啊,让你修个屎壳郎精,哈哈哈哈哈!”
飞至建州城,风乐一把将我拎起来:“哪边是秦府,你指个方向。”
秦府在城东,我指了个偏西的方向:“咯,就那处大宅子。”
风乐提住我后衣领,从云头上一跃,纵身跳了下去。我没经历过这么狂野的高度,瞬即吼成了破锣嗓子。落地后,我扶着树干又吐又呕。风乐一雪前耻,变了把折扇在手,摇得呼呼的。
他像个公子哥,只顾摇扇子走路,顺便向路过的美人抛媚眼。抛着抛着,公子哥愣住了。
“秦府门匾怎么写了个赵字?”
“秦子暮?”
“死丫头,你人呢!”
我怕他追上来,猛扎进人堆里,七拐八绕了好几圈才敢回去。秦府宅前围了许多人,压肩叠背,乌泱泱挤成一团。
提菜的男人道:“前不久,秦柳两家结姻亲,那阵仗,那排场,多少人眼红羡慕。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死了丈夫,还被当成寡弃之妇赶回娘家,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哟。”
长衫书生道:“赶回娘家顶多没尊严,总比她哥哥强吧,听说秦少公子被人打个半死,也就这两天了。”
挑担的老大爷道:“秦少公子人挺好的,一点儿不摆架子,可惜啊,被庶出妹妹给害了。”
抱孩子的男人道:“要说那庶出二小姐,简直是个灾星,不乐意做妾就别答应,谁还能拿刀逼着她不成?喜服也换了轿子也上了,一扭脸跟别的男人跑了,这算怎么回事?咱家妞妞可不能这样,是吧,阿爹的乖妞妞?”
书生又道:“不守妇道还连累家人,恐怕上辈子作孽无数才会摊上这样的闺女。依我看,就该抓回来浸猪笼,连那男人一块儿浸。”
提菜的男人横插一句:“浸猪笼?恐怕便宜他们了。”
书生问:“此言何解?”
提菜的男人左右望了望,压声道:“你不知道吧,就是带她走的那个男人害死柳少公子的,众目睽睽,是他一掌推了柳公子,在场好多人都看见了。听说,那男人还撒了化尸粉,简直禽兽。”
书生叹息一声,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是禽兽不如。”
我一股情绪涌上来,燃得十分火旺:“不是这样的,他推得很轻,他根本没使大劲儿,他也不屑用化尸粉!你们说我就是了,不许说他!”
这会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不但将人潮挤出一条路来,还推开护卫,笔直从正门闯了进去。绕过熟悉的花圃园林,我被丹青拦在了霜松苑门口。霜松苑是秦子琭的住处,丹青在这儿,主母夫人就一定在这儿,我的那位亲爹老爷,很可能也在这儿。
果然,丹青朝屋子里喊:“老爷,夫人,二小姐回来了!”
很快,主母夫人将茶杯砸出来,一个似乎不够解气,她又砸了第二个,第三个:“灾星,你还回来做什么,给我儿子报丧吗!”
角落里立着一根打野鸟的棍子,主母夫人拎起棍子抡在我身上,用哭坏的嗓子嘶吼道:“你恨我薄待了你,恨我薄待了你娘亲,可子琭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怎么能用他来报复我!你现在满意了?开心了?你做梦都能笑醒了!”
她很用力,一棍打在肩膀上,一棍打在手臂上,一棍打在背上,一棍打在腿上。我老老实实站着,能躲,却不想躲。她最好将我打死,反正我现在千人讨万人嫌,没有娘亲,连哥哥也快没了。这种活法,还有什么意思?
第五棍是很戏剧的一棍,她对准我后脑勺,棍子高高举起,还没打,便被晴空里的一道雷给劈断了。这雷来得莫名其妙,也准得莫名其妙。不偏不倚劈在棍子上,将在场人都吓坏了。
主母夫人抖了一抖,扔掉棍子,又来揪我头发:“子玥名声扫地,子琭也快活不成了,全拜你所赐!小小年纪便跟着野男人跑,狗男女,你们迟早遭报应!”
老爷背手出来,眼睛湿红湿红的:“够了!你是当家主母,就算不顾自己的颜面,也替子琭想想,这般吵闹,存心不让他休息吗?”
她不敢再闹,便捂住口鼻,呜咽哭了起来。老爷一步一顿,在我跟前停下,冷眼道:“你还敢回来?”
我将拳头捏紧:“我那天看得很清楚,他确实推了柳无殃,可他并没下狠手。我不知道柳无殃怎么会死,也不知道是谁用了化尸粉,但我相信,若要做,他会光明正大的做,绝不屑于偷偷摸摸!还有,你们说我灾星也好,说我禽兽不如也好,脏水泼我这儿就够了。对他,请注意言辞。”
主母夫人一口气上不来,险些撅过去:“你说什么?注意言辞?整个建州城都传遍了,说你,秦子暮,秦家庶出二小姐,在入国相府为妾的途中跟野男人跑了,你真好意思提‘注意言辞’四个字!”
我憋泪,擦了把眼睛:“夫人不必恼,国相府气势汹汹不就是要个说法吗,我把自己交出去,给他一个说法就是了。”
老爷讽笑道:“你知道柳无殃是什么身份吗?千金贵体,相府独子!庶出的命换嫡出的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从现在开始,秦家没你这个女儿,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我仰头,也跟着笑:“我只听过冤有头债有主,还没听过报仇偿命要分高低贵贱的。照您之意,国君陛下最尊贵,让他给柳无殃抵命不是更好?”
他用力甩下一巴掌,将我扇倒在地,打得头晕耳鸣:“小小庶女,好生放肆!你给我滚出去!”
我伏在地上,抹去嘴角边的血:“你也说了,我是庶女,庶女的命不值钱,就算被人打死了,换秦家安宁不是正好吗?”
他将我揪起来,又重重扔出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换秦家安宁,你也配?来人,把她扔出建州城,这辈子不许踏入秦家半步!”
好几个家丁涌上来,我正要扯下手绳鞭,房里的侍仆却道:“老爷,夫人,少爷要见二小姐。”
我怔了怔,跌跌撞撞跑进去:“哥,哥……”
病榻上,秦子琭目光涣散,脸上都是淤紫和血痂。我将被褥翻开一个角,有些伤口抹着白膏,有些伤口被人连皮带肉撕下来,根本无法上药。
他很吃力地牵了牵嘴角:“子暮,你回来了?别……别看了,快把被子放下来,哥冷……冷……”
我提着被角,很轻很轻地盖回去:“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他有些乏力,歇了歇才道:别……别哭,哥没力气,不能帮你擦眼泪。你……走……别留下来,别……别让柳家知道你在……”
我从前觉得,被人看不起没关系,被人嫌恶也没关系,哪怕只有娘亲一个,我就很满足了。没想到,哥哥也是疼我的,原来在秦府,我有两个亲人。可现在,我就要一无所有了,两次,两次都是我害的……
我跑出去,跪在院子里磕头:“凡女秦子暮求天帝开恩,赐我一株雪山归心莲,求天帝,救救我哥哥!”
“她疯了吗?”
“多半是疯了。”
“小小年纪就疯了,怪可怜的。”
“照我说,最可怜的是大小姐,要不是她,大小姐怎会被人赶回来?”
若能选,我倒情愿自己疯了。起码,疯子不会心疼,不会难过,不会痛苦。可偏偏,我现在就心疼得要死,难过得要死,也痛苦得要死。我甚至想,若秦子琭真活不成,我就给他陪葬。这辈子活崩了,大不了,下辈子投胎做个猪,吃了睡睡了吃,然后等着挨宰。这种活法,可比当人痛快多了。
天上云展云舒,我一遍一遍叩在青砖上,哭得撕心裂肺:“求天帝慈悲,赐我一株归心莲,我给柳无殃偿命,我给柳无殃偿命!”
忽然,丹青指着天上:“莲……莲花,天上掉莲花了!”
丹青说话的时候,我正埋头磕下去,一时顿住了。
天上,云丝缕缕,院里,清风徐徐。阳光映着一朵冰晶色的莲,慢悠悠坠下来,莲瓣四散,飞花满庭。花瓣飘拂在秦子琭的房门口,缓缓地,卷了进去。
不一会儿,屋里传出惊喊:“神仙显灵,少爷伤好了!”
主母夫人跑进去,疯了似的,哭嚷道:“老爷,子琭真的愈了,一点儿伤疤也没有了!”
霎时间,庭中喧闹起来。
一个家丁道:“难道,真是天帝显灵?”
侍女附和道:“一定是,不然莲花怎么来的?”
另一个家丁道:“天帝宅心仁厚,咱们少爷不用死了!”
我跪伏在地上,仰头,望着莲花坠下的那朵云。忽然,我心中一紧,那云里透出的半截袖角,分明是红色的。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谢字。’
‘放心吧,你不会一个人的,纵使你身边的人都不在了,红红也会陪着你。’
‘是我对你不够好?还是我对你太好了?’
‘你永远,别来找我。’
这一瞬,我哭得歇斯底里:“红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