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领我去汤沐宫浸浴,有片叫做俪影池的地方,花香四溢,水雾轻袅。尤其那紫晶色的帘,珠光倒映,恍在云雾间。
扶青说的没错,今日,伤果真愈了。我在池子里扑腾,手脚并用,拍出重重的水花。不知玩了多久,兰姑备好换洗衣裳,往案头上一搁,笑与我道:“起来吧,水里泡久了不好。”
我裹着浴单出来,瞧见衣裳,不免一惊:“这……这……”
兰姑慈笑道:“这是主上给你的,不喜欢吗?”
并非不喜欢,我吃惊,是因为这衣裳与扶青撞色了。赤红赤红的裙子,袖口几片莲花瓣,都是金丝勾出来的。我不敢想,这竟是,这竟是我的衣裳?
我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喜欢,喜欢。”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红色呢。”等穿好衣裳,兰姑递来妆镜,“瞧,多漂亮啊。”
我在衣上抚了抚,羽毛掺进绣线里,绒绒的,软软的:“这是什么毛啊?”
兰姑替我擦干头发,又取来檀木梳,一边打理一边道:“这是赤羽鲛绡裙,鲛绡乃鲛人所织,赤羽乃朱雀之羽。赤羽鲛绡裙可抗水火,还可御寒,穿上它,你便能在雪山来去自如。”
我呆了一呆:“朱雀?可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那个朱雀?”
兰姑替我捋好衣襟,道:“是啊,主上取了它的羽毛,给你做衣裳。”
我不明白:“怎么取?生拔吗?”
端庄稳重的兰姑,竟噗嗤笑了出来:“生拔会流血,血流出来,弄脏羽毛就不好看了。主上把朱雀砸晕了,拿剃刀剃的。”
不怪她噗嗤,只怪画面太美好,我没忍住,也噗嗤了:“好可怜的朱雀。”
兰姑道:“谁让它祖宗作孽呢,全天下的青龙,全天下的白虎,全天下的朱雀,全天下的玄武,统统都是给主上揍的。剃它的毛,那是它荣幸。”
呃,我忽然觉得,端庄的兰姑,似乎并不那么端庄:“请问,司徒星怎么没被他给揍死?”
兰姑笑:“司徒公子只是白色的虎,并非神兽一族,这是两码事。”
这时,兰姑放下木梳:“子暮,你从人界来,我想问问,祁国皇室以何颜色为尊?”
我答:“明黄。”
兰姑莞尔一笑,话中似有深意:“是啊,祁国皇室以明黄为尊。除国君与王后之外,哪怕皇亲国戚也用不得这颜色,用了便是犯上僭越,是死罪。魔界亦是如此,你可曾见过,有谁与主上穿同样颜色的衣裳?”
我沉沉道:“兰姑想说什么,直说吧。”
我快言,她便快语:“听闻,你和主上有误会,也因此,你待主上生疏许多。其实,主上赠你赤羽鲛绡裙便是告诉你,从今往后,他会保护你,爱护你,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不止是告诉你,也是在昭告魔界,谁伤你,便是同他过不去。主上这般待你,连虞主子都不曾有过呢。”
我埋头,嘟囔道:“我说嘛,往常都是芍漪照顾我,今日却换成您。原来,他给自己找说客呢。”
兰姑语重心长:“他是魔君,若非把你放在心上,又怎会需要说客?首先得在意你这个人,其次才会在意你的感受,明白吗?”
我想起阙宫外的那遭,心里便不痛快:“可他掀我出去却不救我,若非文沭,我不死也得摔残废。”
兰姑反问:“你怎不想想,主上从前帮你多少?且不说你哥哥,只说你,他恐怕救了不止一次。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抵不上那一回的过失吗?”
我不说话,兰姑又道:“至于踩碎片,那是辽姜擅作主张,与主上没有任何关系。若不信,你大可出去问问,踩碎片那日,辽姜是否一身血从阙宫里出来,是否重伤到连路都走不稳,竟直直滚下了高台。现下,辽姜日日在雷火狱踩碎片,他受的苦,是你当日受过的百倍。倘若辽姜奉命办事,主上又怎会罚他?又怎会拿雪莲羹给你养伤?”
最后,她道:“只看这身赤羽鲛绡裙便是了,主上心疼你,若给你什么,那一定是最好的。”
听完这些,我鼻子酸酸的,不知说什么好。芍漪这时过来,拨开珠帘,向兰姑躬了一躬。
兰姑应了她的礼,颌首道:“午膳时辰快到了,子暮不熟悉路,让你过来是替我跑一趟,送她回阙宫去。我得回琉宫了,先妖后娘娘的东西需日日整理,才不会落灰。”
“兰姑慢走。”这声是我的。
“兰姑慢走。”这声是芍漪的。
出汤沐宫,我望了望天,又看了看这身衣裳,只叹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芍漪,一路盯着我的红裙子,眼睛都快陷进去了。
走到无人的地方,我悄悄道:“先妖后娘娘不是君上的母亲吗,为何,兰姑让我在君上面前一句也别提呢?”
芍漪赶忙捂我的嘴:“姑奶奶,思琴昨日受罚,你不长记性是怎么的?”
我扒开她的手:“我跟思琴提的又不是一码事,问不得哦?”
芍漪将我拉到角落里,左右看了看:“只要主上不愿提及的事,通通问不得。”
我哼道:“我问他亲娘,又没问他旧相好,这也不能提那也不能提,他是有多不堪的过去啊?”
芍漪惊呆了:“不堪?这词儿可不是这么用的,被主上听到了,你小心挨打。”
我在她身上蹭了蹭:“芍漪姐姐,我日日同君上在一处,伴虎都比伴他强。你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指不定哪日走错路就踩他雷区里了。你得告诉我,我才知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呀,权当做避雷嘛。”
芍漪抓了抓脑门:“你这谬论,好像挺有道理。”
我笑:“既然有道理,那就不是谬论。”
芍漪无奈,又望了望四周,压声道:“昔日的魔界并非北海雪境,而在东南山。先妖后娘娘本是佛戾山风华宫,曲寒宫主门下的女仙,后来嫁入东南山,做了先君的妖后。可从主上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娘。听说,是先君与先妖后生了隔阂,妖后娘娘便撇下先君与主上,消失了一百年。一百年后,先妖后娘娘回东南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先君争夺魔界江山。论理,当娘的一百年没见到儿子,该想念吧?可先妖后却对主上淡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主上不是她生的呢。”
我有些吃惊,还有些错愕:“有这般当娘的吗?”
芍漪吓得,又来捂我的嘴:“求求你小声点,被听到会出事的。”
我老老实实点头,她才松开,继续讲故事:“后来,先君与先妖后相约在东南山之巅,旭阳峰顶决战,没人知道旭阳峰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决战以后,先君回来了,先妖后却死了。传言都说,是先君杀了先妖后,稳固了魔界江山。可怜主上,那时才一百岁,恐怕比你现在还小点儿。”
扶青他,竟是这么悲惨的过往?
芍漪顿了顿,竟肃目起来:“再后来,先君于北海雪境开辟新魔界,并把主上交托给奉虔将军。而他自己发动仙魔大战,烽火直逼九重天。可最后,先君却败了,他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一个叫段臻的神仙封印在东南山下,到现在都没出来。”
我摸了把眼睛,湿哒哒的:“这么说,在比我还小的年纪里,他失去一切,家破人亡?”
芍漪甚欣慰道:“家破人亡,你这词儿才算用对了。主上小小年纪,东南山没了,爹没了,娘没了,什么都没了。子暮,你比主上幸福多了,虽然没有娘亲,可你有哥哥有爹爹,还有我们啊,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比扶青……幸福多了?
‘这世上,没娘的不止你一个。比起那些从未得到娘亲半分温暖的人,你幸福多了。若都像你这般哭天抢地,何不如一头撞死。’
芍漪盯着我,脸一僵,懵了:“子暮,你怎么哭了?”
我哽了哽,在她衣服上蹭眼泪:“风太大,进沙子了。”
芍漪拽了我一把:“哪儿来的风啊,快走吧,已经晌午了,别让主上等你。”
走着走着,我停下来:“不对。”
芍漪回头,不解:“什么不对?”
不对,完全不对。兰姑在阙宫的时候说,先君愿意为了先妖后弑杀天下,可若是这样的话,先君又怎会杀先妖后呢?这不合逻辑。
芍漪追问:“问你话呢,什么不对啊?”
此事牵扯太多,没有根据的话我不敢乱说,只得摇头,并憨憨附上一句:“忘了”
芍漪挤了个白眼:“你这小脑袋瓜子,能记住什么啊。对了,趁还没到阙宫,我再提醒你件事,主上最讨厌梨花树,你在他面前,可千万别提梨花两个字。”
我这就不懂了:“魔界不是有两棵梨花树吗?”
芍漪道:“魔界原本有很多梨花树,十年前全砍了,只剩下俩,一棵在琉宫,一棵在菡溪湾。琉宫那棵不能砍,至于菡溪湾那棵,主上为何留着,我就不知道了。”
托芍漪的福,我这一路都在思考扶青为何讨厌梨花树,以至于绊了个脚,险些栽下去。到阙宫后,扶青在高台下等我,芍漪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他道:“再不回来,菜就凉了。”
我站着不动,也没说话。他走过来,在我脑门上拨了拨:“怎么了?”
怎么了?他给自己找了个说客,现下却问我怎么了,这男人咋这么虚伪呢?
我甚诚实,一张口,把心里话给讲出来了:“君上好虚伪啊。”
扶青阴沉着脸,眼看就要发火。我立马抱上去,把他一腔怒火浇得只剩下青烟:“君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他垂下眸子,一点一点抚我的头:“怎么,对你不好就高兴了?”
我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那,君上要一直对我好,别丢下我。”
皇帝老子笑了,还笑得挺开心:“进了孤的窝就好好待着,你想跑都跑不掉。”
扶青这话怪怪的,我心里直发毛,猛打个哆嗦,退了出去。
他刚刚还在笑,现下又不爽快了:“怎么了?”
我看着他,甚扭捏:“君上有点儿……有点儿……”
他皱眉:“孤有点儿什么?”
我仗着兰姑那番话,此刻胆大了起来,直言道:“君上昨天说,我是姑娘,不能随便对别人搂搂抱抱的。可方才,君上被我抱得挺开心的嘛。我觉得,您有点儿,又想当那什么又想立牌坊。”
皇帝老子果然是皇帝老子,那火气,顷刻就上来了:“秦子暮!”
但,我提起裙摆,转了个圈:“君上,我穿红裙子好不好看哇?”
他哽了一哽,别过脸,不自在道:“好……好看。”
我凑上去,仰头:“真的好看吗?”
扶青手牵过来,拉着我直往高台上走:“问题真多,回去吃饭。”
昨天没吃饱的那些菜,今日重做一份,原模原样摆了上来。我哈喇子险些流出来,手擦一把,虚伪道:“哇,又是这么多,我吃不完诶。”
扶青那眼神,不大好形容:“你随便吃,吃不完就倒。”
“倒?!”我干笑道,“那多浪费啊。”
他点了点头,目光深幽:“那就劳烦你,多吃点儿,以免浪费。”
我看着扶青,余光瞥向那桌菜:“盘中餐来之不易,粒粒皆要珍惜。何况,厨子烧火做饭何等辛苦,若被他们知道,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进了泔水桶,该有多难过啊。为了不辜负厨子和粮食,那我就,勉强,尽量,多吃点儿?”
他哼笑一声:“辛苦你了,吃吧。”
我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戳,夹虾蓉,夹排骨,夹鸡孚。再苦不能苦孩子,再饿不能饿肚子,管他养不养得起,吃饱了再说。
凡下筷之处,通通一扫而空,但,我给扶青留了盘糍粑。
他手托下颌,看了看糍粑,又看了看我:“还剩一盘,怎么不吃?”
我将筷子含进嘴里,咀了咀:“君上一直看我吃,自己什么都没吃,这盘是给君上留的。”
扶青将糍粑挪过来:“不需要,你吃吧。”
我歪头,看向他:“真的吗?”
他颌首,于是,最后一盘菜也空了。我拍了拍肚子,这顿吃的爽,吃的真爽。
扶青忽然问:“吃饱了吗?”
我点头,打了个嗝:“饱了。”
他起身拊掌,文沭领一帮侍女进来,收干净桌子并重新上菜。那什么鸡孚,那什么凤尾菇,那什么虾蓉,那什么糍粑,那什么排骨,那什么鱼翅,那什么乳酪燕窝芝麻卷,还有那什么,小山包一样的白米饭……
他笑盈盈盯着我:“吃吧。”
诚然,我懵了:“君上,我吃饱了。”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可孤觉得,你没饱。”
我诚恳道:“我真的饱了。”
他走到我身后,俯下来,在我耳畔道:“你真的没饱。”
我那双眼睛啊,水汪汪的,甚悲苦:“君上,我吃不下了。”
扶青无视我的悲苦,反道:“不让你吃饱些,怕你觉得孤抠门,养不起你。”
说罢,他坐下来,左手端着山包一样的白米饭,右手夹菜,慢悠悠递来我嘴边:“来,张嘴。”
我抽噎道:“再吃就吐了。”
扶青那筷子,就在我嘴边晃来晃去:“那,孤抠门吗”
我猛摇头:“不抠门,不抠门。”
他哦一声,又道:“孤养得起你吗?”
我猛点头:“养得起,养得起。”
天哪,为什么我觉得他在整我?
这时,文沭缩在外头,小声道:“主上,虞主子领着思琴过来了,说要向子暮姑娘赔礼道歉。”
扶青搁下碗筷,又重新肃目起来:“孤已罚过思琴,她身子不好,何苦跑这一趟?”
文沭小心翼翼:“那,属下让虞主子回去?”
扶青道:“让她进来吧。”
我趴向床底,匍匐前进。
扶青愣住:“你这是做什么?”
等爬进去,我掀开垂下的半截床单,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君上就当我不在。”
思琴昨日被扶青杖罚,回去后,肯定把我在阙宫的事悉数交代给她主子了。保不齐,病美人儿打翻醋坛子,便以赔礼道歉为由过来探一探虚实。有句话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刻我是小人,诚惶诚恐待在魔界,少与人牵扯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