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用来形容奉虔再贴切不过。好时,虽谈不上和蔼可亲,倒还算能说话能近人,不好时,简直令人抖三抖。莫说我,连紫虞也被吓住,不禁脸上挂泪,一派凄清:“将军此言何意,还请明示。”
奉虔语调淡淡,波澜不惊:“明示?有些话,说太明白就不好听了。主上现在这般挺好的,风平浪静,开开心心。若有人想要兴风作浪,让他不开心的话,我便也让她不开心。”
紫虞手捏成拳,凄清中,难掩几分不平之色:“主上从前的确开心,日日留在珺山陪那个女人,可结果如何?**散加血陀罗香,毒入骨髓!良药苦口利于病,美酒佳酿只会使他一醉不醒,将军,您忍心看主上再醉倒一回吗?!”
奉虔弹了弹袖袍,撞得我晕头转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你是良药吗,你的话是忠言吗?所谓再醉倒一回,你觉得,谁能让他再醉倒一回啊?”
这一连三问,令紫虞很下不来台。毕竟思琴在侧,做主子的哪能这般没面子。是而,她眉宇成川,愤愤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主上在阙宫宠着她便罢了,浮生殿乃诸魔议事之所,竟也许她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全然不成体统!她不过是个凡人,她甚至还没有长大,她凭什么?!”
呃,这一连三问,令我很下不来台。虽然我明白,人生在世总要戴张面具才能保护自己,就像温柔的红红实则不温柔,善解人意的重华宫主实则也不太善解人意一样。但没想到,美娇娘竟也这般。唉,自古深情悲寂寥,我言套路胜春朝,生活便是戏子的舞台,都在演哦。
还有更下不来台的,奉虔这时将我打回原形,美娇娘一愣,思琴一愣,我一愣。众人皆醉,他独醒:“你不是来道歉吗,道歉吧。”
嗳,将军叔叔有点皮,我想跟他打一架呢!
我摸索一阵,从怀里摸出那颗粉珍珠来,递上前,干巴巴笑:“珍珠挺好看的,谢谢啊。”
紫虞:“……”
思琴:“……”
我:“……”
奉虔揉了揉太阳:“这是道谢,不是道歉。”
我没反应,他又道:“你不是说,先前紫虞送珍珠,你避而不见还言语冒犯吗?”
紫虞:“……”
思琴:“……”
我:“……”
气氛很静,静得像死水。气氛很凉,凉得像冰霜。我发誓,奉虔肯定在报仇,报我昨夜骂扶青是疯子,还拿重华刺激他的仇。这瞬间,我不禁想到了挥鞭子的谬齑。长辈们护起短来,挺可怕的呢。
从前,听秦府老嬷嬷说,人在心虚时会不自觉做出许多个小动作。今亲身一试,果然不假。譬如现在,我整整衣衫,捋捋头发,摸摸后颈:“上回虞主子送珍珠来,其实我在床底下藏着呢,君上碍于脸面,所以没拆穿我,抱……抱歉啊。”
奉虔端过茶杯,拨动茶盖,轻吹茶面,甚悠闲:“当日你说了什么,原话复述一遍。记住,是原话,一个字也不要多,一个字也不要少。”
末了,他添补道:“你可千万别撒谎,否则回头问及青儿,若与你今日所言不一样,我再原话传回映月楼,多尴尬不是?”
是挺尴尬的,谬齑护犊子鞭人,你护犊子整人,我算你狠!
脸颊生出汗来,我手背轻拭,抹了又抹:“君上信不信,倘若我在芍漪那儿,她还是会来阙宫的。所以,道歉与否根本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方才那些话究竟想对谁说,她那双眼睛想看到的究竟是谁。”
思琴搂着紫虞伏在地上,前者翻了个白眼,后者只剩震惊,知道的说她抗压能力好,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她傻了。
奉虔眼眸子一挑,那表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呢?”
天哪,他公开凌迟我!
我脸上汗珠子更多了:“方才,她就坐在圆桌旁,却舍近求远,要把珍珠盒子放在书案上。说不准,她栽倒也是故意的,只为与君上亲近罢了。若非倾慕君上,她怎会如此?”
思琴恼极,食指伸来说了个“你”字,却碍于奉虔,不得不把剩下的话憋回去。紫虞嘛,沉着冷静,面无表情,但她在捏拳。
我已经这般狼狈了,奉虔却不打算放过我:“还有呢?”
我眼含泪光,悲催得很:“没有了。”
奉虔轻飘飘起身,轻飘飘走过来,低眉俯视:“那,青儿是如何回应的?”
我如攀着救命草一般,激越道:“他让我滚出去!”
奉虔却道:“然后呢?”
我仰头看他,目光诚挚:“然后我就滚出去了呀。”
奉虔在下头绕一圈,又走回堂上坐着:“你昨天口齿伶俐叙事清楚,为何今日我问一句才答一句?你只告诉我,也告诉思琴和紫虞,当日回阙宫后,青儿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记住,要事无巨细。”
我:“回阙宫后,我把自己变成木桩子,君上说,木桩子只能用来烧火,于是,他抡斧子要劈我。我向君上认错,君上问我错哪了,我说,虞主子是君上的心尖人,我不该质疑她的好意,质疑她就是质疑君上。”
紫虞此刻像极了含羞草,云娇雨怯,面若桃花,绵绵春风吹满地。
我:“然后君上说,她不是我心尖人,也不是我媳妇。”
紫虞这株含羞草,这朵桃花,这骀荡的绵绵春风,顷刻间一怔,娇唇微微颤抖,眉宇微微凝动,似还抽了口凉气。
奉虔总算饶我,向紫虞道:“这丫头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紫虞眼眶噙泪,哽了一哽:“听到了。”
奉虔道:“光听到了不行,还得记在心里,并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何为规行矩步何为安分守己。主上对你有愧,事事紧着映月楼这便够了,你若奢求太多,小心得不偿失。”
我食指互戳,暗怂怂道:“将军叔叔,我是来道歉的,您这般,我很尴尬啊。”
奉虔轻嗤一声:“你道你的歉,我训我的诫,冲突吗?”
摸摸你的良心,不冲突吗?
不管他了,紫虞跪伏奉虔,我便裙摆一提,跪伏紫虞:“虞主子,其实我今日是来道歉的,送珍珠那日,躲在床底下不见你是我的错,背地里说你小话也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对不起。你要是不解气,便打我骂我,若骂不出口下不了手,便让思琴代劳,好不好?”
紫虞垂一滴泪,满目苍凉:“主上护着你,将军护着你,司徒星护着你,大家都护着你,我哪敢啊?”
呃,这意思是,她其实下得了手,只是不敢?
我想给紫虞抹眼泪,又怕唐突冒犯,正好她手里有张丝巾,便抽出来,轻拭道:“君上没护我,他动不动就喊滚,动不动就砸东西,动不动就罚我抄字,昨天还把我摔地上,膝盖好大片淤青呢。将军叔叔就更没护我了,他给君上报仇呢。至于司徒星,那色坯子,我提都不想提,他逮耗子吓我,脑袋都给我撞出包了。相比之下,还是虞姐姐最温柔,最善解人意。”
我发誓,前三句都是真的,独最后一句掺了极大的水分。哪怕再笨再傻,听方才那些话,便知她不睦我许久。俗话说得好,低头不见抬头见,往后日子还长呢,为扶青这么个不是东西的开罪她,犯不上。况且紫虞一片痴心,为扶青付出所有却换不来想要的,想想也是可怜。我不盼与她多亲近,只盼往后相见,不至于脸面上过不去便好。
紫虞失神半晌:“你叫我什么?”
我绞了绞她的丝巾,轻笑道:“唤你姐姐可以吗?”
她刚收住的眼泪,顷刻又淌出来,却摸了摸我的头,莞尔一笑:“好。”
我余光瞄了瞄奉虔,嘁,想整我,做梦!
奉虔哼了哼,也不知他在哼什么:“子暮,你出去等我,思琴也出去,有些话我要跟紫虞单独交代。”
思琴将紫虞搀起来坐好,行了个跪安礼,恭恭敬敬出去了。我正要走,紫虞却将我拉住:“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告诉主上。”
我大手一挥,很是豪迈:“安心安心,不会不会。”
等待的时光总是很漫长,园子里有片小水洼,干干净净,清澈透明,我便脱了鞋袜踩水玩。踩着踩着,奉虔开门出来,略皱眉道:“把鞋袜穿上,青儿见了会不高兴的。”
关他鸟事。
我笑着,将内心话修饰了一遍:“与他何干?”
奉虔没理我,反唤来思琴,并递上折好的信笺:“这是紫虞亲笔所书,昨日**散毒发,体弱乏力所以做了场虚梦,梦中之言也为虚言,不可信。你拿到阙宫去,务必面呈主上,解释清楚。”
思琴拿信走后,奉虔在我脑门上戳了一戳:“今日算给你个警告,以后再敢对青儿言语不敬,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我捧着额,很是委屈:“是他先摔我的,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还不能骂两句啊?”
奉虔眉眼沉沉:“若只骂两句,我倒不跟你计较,可你骂的全是诛心之词。什么抛弃,什么瞧不上,什么重华,你看看你把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这般怄人心肝,你还不如扇他两巴掌!”
呵呵,我梦里扇过两回,可解气了呢。
等出了映月楼,奉虔仰头望天:“你不会真的相信紫虞吧?”
我想也不想:“不信。”
奉虔低眉,话中几分玩味:“她方才,可被你感动哭了。”
我展了个懒腰:“这只能说明她眼泪听话,想流就流,想收就收。也是因为奉虔叔叔在这儿,所以,她顺着我的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女儿家的嫉妒之心便像野草一样,要么没有,要么扎根疯长。紫虞姐姐一心思慕君上,不满我住阙宫,不满我在浮生殿张扬,除非她改变心意恋慕他人,否则,不止是我,君上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会是她的敌人。这一点,我在主母夫人那儿有深刻体会。且我相信,奉虔叔叔并非单纯为了整我,也是为了让我听到她的真心话,好生出戒心,免得我这小虾米,哪天被大鱼吞了都不知道。”
“都说孩童天真,你这丫头,怕只是身体小吧?”奉虔言罢,懵了一懵,“不是将军叔叔吗,怎么唤我奉虔叔叔了?”
我笑:“因为将军可以有很多,但奉虔叔叔只有一个啊。”
因为将军可以有很多,但扶青的亚父只有一个。这狠人,这狼人,为扶青把我整得下不来台,我算长教训了。改个称呼提醒自己,这位叔叔跟扶青是一伙的,不能跟他讲真心话,千万不能!
我心中一番想法,再抬头时,奉虔却不见了。好嘛,果然是个一言九鼎的,说不藏就不藏。他走得干脆,我却该往哪儿去?
又一番想法后,我把自己变作司徒星模样,逢妞就挑媚眼儿,再说两句酸话,美得很美得很。
“这位姑娘甚是俊俏,给爷抱抱?”
“这位姑娘也不错,你俩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正好正好。”
有道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在下左拥右抱,正惬意的时候,却听一声迷茫:“你谁啊?”
逍遥快活的假司徒星,望着一脸懵的真司徒星,抬高眸子一挑:“我是司徒星啊。”
真货揉了把眼睛:“那我是谁啊?”
假货一边牵小手,一边摸脸蛋:“我怎知你谁啊,话说,你谁啊?”
“我,我……”司徒星想是脑袋进水,再经昨晚那干风一吹,秀逗了,捋半晌也没捋出自己是谁。等他捋出来,我已松开左右两个美娇娘,撒丫子猛逃,他却在后头道,“秦子暮,你给我回来!”
回来?回来给你逮?
这时,他又道:“主上在那边,你换个方向逃!”
好吧,我收回司徒星脑袋秀逗的想法,为诓我回去,他能想出这种说辞也是蛮聪明的。若非我眼见扶青晕倒,只怕就上当了。
跑着跑着,本司徒星停下来,缩在角落里换了副新皮囊。嗯,我现在是霍相君。
“这位小哥甚是俊俏,给爷抱抱?”
“这位大哥也不错,你俩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正好正好。”
小哥抖了一抖:“相君公子,我们施法抽水塘呢,您这是作甚?”
大哥抖了三抖:“相君公子请放手,光天化日,不成体统啊。”
本霍相君,仰天大喝:“我,霍相君,是个断袖!”
小哥:“……”
大哥:“……”
说罢这些,我心里头爽快,丢下他们转身就走。然刚回头,却撞上一袭赤红莲瓣衣,青丝微乱松散,目光朦胧润泽却又冷若冰霜的……扶青?他竟醒了!
秦子暮,镇定,莫慌,你现在是霍相君,不怕他,不怕他。
为了说服自己真的不怕他,于是……
啪!
让你掀我,让你打我,让你摔我,让你欺负我。这是你亚父说的,与其怄人心肝不如扇两巴掌。我不贪心,一巴掌足矣,浮生殿上掌锢之仇,今日我报了!
打完后,我在众目睽睽下,及司徒星匆匆赶来的注视下,挑他下颌,悠悠道:“这是爱的巴掌,本霍相君,是个断袖呢。”
扶青一动不动,似被我打懵了。然半晌后,他拽上本霍相君的手,猛拖入怀,双臂环一个圈,搂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嗯?他也是个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