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一堆炭火,架一口热锅,锅上来回乱窜的便是司徒星。他此刻走来走去,小脸儿急得赤红:“主上应该不知道你在这儿,否则他会直接闯进来,而非让我出去。眼下当务之急,我先支开他,但若四处搜不到你的话,他随时都有可能杀回来。毕竟昨晚,他第一个搜的地方就是听风阁。你在这儿藏会儿,等没声了就出去,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窝着也比一直待这儿好,听懂了吗?”
我听得迷糊,正欲点头,却见司徒星从柜子里翻出条侍女裙来:“你把赤羽鲛绡裙脱了,换这身,弄脏了我原谅你,蹭破了咱就绝交吧。”
唔……呃……
我提着侍女裙比了比,勉强合身:“司徒哥哥,听风阁就你自己住,哪儿来的侍女裙啊?”
司徒星闻声一驻,话中几分喑哑:“我先出去了,主上在外面,耽搁太久会惹他疑心的。你找块丝娟把脸蒙上,千万别叫任何人看见,自己小心罢。”
他走后,我边换衣裳边思量,终得出个结论来。这结论便是,司徒星有特殊癖好。他私下搜罗女装,夜半偷偷穿上,把自己想象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啧啧,怪不得听风阁只住他一个,这着实是桩不能被人发现的癖好啊。
房里有把金丝剪,我咔嚓几声,将他床前的杏色帐幔绞下一块来,系结于脑后,除这双眼睛,其余全挡上了。
未几,我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蹑手蹑脚钻出来,跟做贼似的。好在听风阁虽大,却未大到使我迷路的地步。绕过长廊花圃,途径一片小鱼池,我贴着大门探了又探,嗯,万籁俱静,适合跑路。
然,跑出来我才知,司徒星乃四魔之一,他住的地方自然缺少几分波澜动静。可听风阁数百步之外,却是吵吵嚷嚷,纷乱不休。这个说,秦子暮又跑了,快找罢!那个说,这小姑奶奶,存心不消停!短暂的抱怨,长久的兴叹,他们想哭,想休息,更想揍我。
司徒星让我找个犄角旮旯窝着,可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一堆寻人的,简直藏无可藏。两个时辰还早,没法子,我只得混进寻人队伍里,左翻翻右找找,慢慢晃悠吧。
“子暮姑娘,你在哪儿……”
“冰雪聪明的子暮姑娘,快出来啊……”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子暮姑娘,别藏了……”
唉,自己喊自己,好傻,好蠢,好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如我这般又傻又蠢又呆的,罕见不可多得矣!
正感叹时,一张熟悉的面孔悠然而过。他腰腹配剑,玄铠披身,由小兵们浩浩荡荡簇拥着,不可谓不威风。
呃,这不是昨天夜里,替他主上占我便宜的色坯子吗?
侍女小兵埋头屏退,我便也学着埋头屏退,给这色坯子领头兵让出条路来。啧啧,扶青身为皇帝老子,尚且自己更衣束发。司徒星就更惨了,好歹四魔之一,却孤零零独守听风阁,连个看大门的都没有。这色坯子领头兵,倒声势浩大,神气得很呢。
想到此,我不免摇头,长吁短叹:“长江后浪推前浪,高调的把低调的拍死在沙滩上。”
我身旁的小侍女,闻声过来,悄咪咪道:“可不得高调吗,你瞧瞧人家管着多少兵,起码也算个小将军。唉,若能入他法眼结个姻缘,那该多好。”
我声若细蚊,给这春闺女子一个友善的忠告:“这位姐姐,他是个色坯子,奉劝离远些。”
好吧,我以为我声若细蚊。
领头兵脚下一刹,转身,直向我而来:“你刚刚,说什么?”
我弯膝驼背,伏得跟个猫儿似的:“奴婢说您色艺双全,是做大将军的好苗子。”
领头兵侧身一站,看向那娇滴滴羞怯怯的小侍女:“她方才跟你说什么?”
见利忘义是为她,我好心提醒,她却小媚眼一抛,扭脸就把我卖了:“她说您是色坯子,劝我离远些。”
领头兵转头过来,露出寒噤噤的笑:“你把面巾拿下来。”
虽然他没见过我,拿下面巾也无妨,但司徒星有言在先,我还是听话遵从的好,故退一步道:“奴婢受了风寒,怕传给您。”
领头兵步步紧逼,色坯子风范显露无遗:“风寒?我看你是又出来找耳环的吧!”
说罢,他手伸来,一把扯下我面巾:“果然,我就知道是你,这双眼睛好认得很呢。我打听过了,虞主子是在映月楼毒发的,她昨日根本没出来!你骗我便罢了,还敢踢我,今日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会吧,这也认得出来?!
领头兵是块马屁,个个都想拍一掌,为此,上至持刀配剑的小兵,下至打杂干活的侍女,此刻皆打着逮秦子暮的名号追我。虽然本人就是秦子暮,可这种感觉真的很冤啊。唉,都是女儿家,别人抬腿跳舞,我抬腿迈飞步,有完没完了!
跑着跑着,我见绿荫丛中有棵高大的古槐树,便搓热掌心,手脚并用爬上去。此树枝繁叶茂,既挡了追兵视线,也挡了我的视线。不知他们走远没有,我不敢轻易下去,偏巧古槐树旁有座雕梁画栋的园林,我便攀着树干,跃至园林高处,一层铺垫整齐的青砖瓦片上。
我这好不容易长高的小短腿,尚未适应便爬树上墙,一个不稳,沿房顶小弧坡滚下去,直直摔了个狗吃屎。还好还好,衣裳略脏却没破,否则司徒星要跟我拼命的。诶,这是哪儿?
这时,回廊尽头传来稀疏脚步声,及一男一女说话声,我便跳下回廊,藏于两尊大花坛后。
男:“公子着急上火,你去熬些莲子羹,清热去火。”
女:“早熬好了,不知公子何时回来,现下煨着呢。”
男:“唉,公子康愈不久还要劳碌奔波,那丫头,真能找麻烦。”
女:“你呀,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公子听到要生气的。”
男:“我只是替公子抱不平,人家又不领情,何必呢。”
女:“别说了,你去瞧瞧公子回来没有,若回来了便知会一声,我好把莲子羹端去。”
公子?丫头?康愈?劳碌奔波?
啧啧,定是哪家好儿郎,恋上任性美娇娘,为她忧愁为她忙,不顾身体心惶惶,公子一颗痴心肠,当窗云鬓插海棠,祝你与卿共枕床,心想事成入洞房。
此地窗明几净,桂子飘香,与听风阁相差无几。干脆不出去了,既避开扶青也避开色坯子领头兵,一举两得。但,仆从们警觉性不太好,我穿着侍女裙晃晃悠悠,两次被叫去搬柴,两次被叫去点火,竟都没发现在下是多余的。
原本,我想把这两个时辰晃过去,只当做赏景。可疲于奔命到现在,我脚软无力,乏累得很。再不休整,恐怕扶青没劈过来,我先把自个儿折腾残了。实在无法,便翻过一扇窗,借屋主的床靠一靠。虽然这种行为不大好,但背后顶着司徒星呢,到时让他登门致歉,再奉上两颗压箱底的药丸,以表诚意。
啊,床好软,背手躺下去,骨头都酥了。然这一酥,便酥到头歪体斜,酣然入梦。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我是被推门声惊醒的。隐约间,似有个玄衣劲装的男人走进来,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为何找不到,她究竟去哪儿了?”
不安后,男人回头,正瞥见迷迷糊糊流口水的在下。呃,怎么说呢,鄙人郑重发誓,我只想靠一靠,并没打算睡觉,更没打算流口水。这一切都是巧合,都是可以解释的。
但,好儿郎并没给我解释的机会。他将在下拖拽起来,无视那嘴角边的晶莹,哽咽几分,惆怅几分,急躁几分:“你……你是谁?”
我左手擦口水,右手揉眼睛,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猛晃身子,像疯了一样:“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大哥,我就一路过,借床困个觉觉,不用这么激动吧,脑袋快给我晃掉了!
可待我睁开眼睛看清这位好儿郎时,呸,去他的好儿郎!这分明是坠入秦府被老子救,又在城西救回老子,杀老子娘却不肯承认见过老子的霍相君!
此时他还在晃我,眼梢挂泪,蹙额急道:“我是不是见过你,你是谁,你从哪儿来的,你说话啊!”
姑奶奶我,一巴掌甩他脸上:“我是你娘!”
嘶,下力太重,手疼。
霍相君那半张脸,被我打得红润通透带血泽,就是左右不均,瞧着不爽快。为图个爽,我便抬手,又赏他一巴掌。这回不够使劲儿,没打出血来,但两边足够红润,也足够通透了。
他瞧着我,片刻失神:“暮……暮?”
此刻我是个泼妇,踢他,打他,掐他,使劲浑身解数:“暮什么暮,你不是从未见过我吗,你不是不认识我吗,混蛋,你把娘还给我,你把娘还给我!”
此刻他是个死人,只苦笑着,任我踢,任我打,任我掐。
花瓶、笔架、灯盏、雕花凳、瓷杯器皿……但凡可挪动的,我全往他身上砸:“四魔,霍相君,相君公子,你杀我娘的时候那么厉害,现在是哑巴了还是傻了!你还手啊,你像杀我娘一样杀了我啊!”
几番过后,屋里一片狼藉,他亦一身伤。
侍女闻声赶来,手端煨好的莲子羹,唔,是在浮生殿外帮着霍相君说不认识我,后又被文沭不慎撞倒的那位。
碗跌下去,羹汤洒了一地:“公子!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
这时,有个兵将急匆匆赶来,先一愣,再道:“公子,主上与司徒公子朝这儿来了,说要看看秦子暮是否在百笙轩。”
霍相君忙向那侍女道:“听书,带她去暗阁,快!”
听书面露惊愕,想是不明白,扶青急急来找秦子暮,为何霍相君要让她带我去暗阁。但眼下火烧眉毛,她不敢多问,便施法打开白茫茫的壁门,领我藏了进去。
暗阁果真是暗阁,漆黑中,只得一盏烛光照明。阁中有铜镜,可见外面的一举一动。铜镜中,扶青色厉而来,瞧见满屋错乱,先一惊,再一笑:“看来,你这儿很热闹。”
霍相君不慌不忙,行揖礼道:“拜见主上。”
扶青打量他一眼,眸中略有阴鸷:“脸怎么了?挨打了?”
霍相君手背轻抚脸侧,低低道:“暮暮适才来过,在这儿闹了一场,闹完便跑了。”
扶青背手踱步,踱到壁门前,站了站,又踱回霍相君身边:“真的跑了?霍相君,你可不要欺瞒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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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