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扶青唇瓣浅尝,只于嘴角辗转游离。他在发抖,在抑制,在强行竖起不可逾越的堤坝。潮洪汹涌,东冲西决,一旦破堤便周流汜滥,再不可收拾。他不敢进,也不肯退,只这么僵持着,鼻尖轻掠脸颊,扫得我愈发滚烫了。
他在干嘛?在轻薄我吗?他明明知道我是秦子暮,不可能吧?
等等,魔君爱吃小孩,先吃头,再吃胳膊……天哪,劈我不够解气,他要吃了我!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帮我度魔,帮我度魔!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僵持不下去了,蹙眉,挪开两瓣唇:“你做什么?”
我脸颊涨红,看树,看花,看水塘:“吃人是不对的,是犯杀孽的,我在为君上普度杀孽。”
他眸光清亮,笑意盈盈:“我杀孽深重,普度不了了。”
青蛇白蛇许仙啊,让他暴躁吧,这样笑得我心慌啊:“没关系,不要放弃自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柔声道:“苦海不苦,像果酒一样,又甜又醉人。”
酒?为何这个比喻如此耳熟?
我怯怯道:“酒不好,要多喝茶,尤其是苦茶,清热解毒提神醒脑。”
他哼了哼,话音沉沉:“少扯废话,你去百笙轩做什么?”
我瘪嘴,像做错事一样:“我被人追,误闯进去的。”
他又哼了哼:“也误闯进霍相君屋子里去了?”
我目光躲闪,说话含混:“我,我就是累了,找张床困觉觉,谁知道那是他房间啊。”
他立时瞠目:“你在他床上困觉?!”
瞧这话说的,我不在床上困觉,难道在地上困觉,在房顶困觉,在花圃困觉?
我将千言万语浓缩成四个字:“不可以吗?”
他掌心用力,勒得我手腕一紧:“从今日起,你敢再踏入百笙轩半步,就日日抄字抄到手断为止。”
这话叫我想起来,他让霍相君离我远点儿,说我是可恶东西,还说我牵连辽姜带坏司徒星。一时不忿,血气上涌,直吼道:“怪谁啊,不是你没事找事吗,我不跑出来哪会进百笙轩啊!”
扶青面色一冷:“某人说,她以后绝对不滚,就算被踹出去了也要爬回来。可这人不但一去不回头,还又打又踢,愈发能耐了。你说,我该怎么收拾她才好?”
我腮帮子一鼓,气恼未消:“我是可恶东西,跑远些才免得把君上带坏了。”
扶青挑眉:“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我卖力摇头:“不是。”
他将我拉坐起来,手抬下颌,轻轻道:“那不就得了,我们坏到一处腐到一处,这叫同气相求。”
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骂人,他觉得爽吗?
扶青捞住我双腿,跟抱柴火似的:“瞧你不像膝盖有伤的样子,是好了吗,我看看。”
我一扑腾,猛挣了出来:“君上,虽然紫虞姐姐长得漂亮,但我好歹也是女的。凭甚对她男女授受不亲,对我就随便看啊?”
扶青话哽在喉,难得吃瘪,一双眸子寒光骤起,令我十分爽快。
于是,我展了个懒腰,甚惬意道:“奉虔叔叔让侍女姐姐给我正骨用药,今早起来便不疼了。”
扶青凑近道:“你昨晚在末阳殿?”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说的就是我,先前在映月楼出糗,此刻逮住机会,我连连点头,报那一整之仇:“对呀对呀,昨晚我在末阳殿,奉虔叔叔还让侍女姐姐传话,说我失足掉水里了。”
扶青一怔,更吃瘪了:“怪不得抓你这么费劲,帮手挺多啊?”
说罢,他揽臂过来,将我裹进赤衣袍子里:“昨天离开映月楼,我心情不好,又怕情绪失控伤到你,所以在外面待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才回去。没想到,还是伤了你。但你也说了很多混账话,我们扯平可以吗?”
我仰头,一双眸子眨啊眨:“君上这是在道歉吗?”
扶青冷笑,将我裹得更紧:“不过看你小,哄一哄罢了。道歉?想得美!”
我不理他,兀自道:“好吧,看君上诚心诚意道歉的份上,那我就不生气了。”
扶青手臂收拢,险些勒死我:“跟你说了,这不是道歉!”
我咬了咬嘴皮:“那我跟君上道歉吧,虽然君上摔我在先,且又凶又恶蛮横无理,但我的确说了很过分的话。所谓打人不打脸诛人不诛心,我不知道清秋是君上的老相好,若知道,打死我也不会说那些话的。唔,我把昨晚上的话重说一遍。也许,清秋不是故意下毒的,可能她有苦衷,或是被人骗了嘞?也许,清秋没有对君上使美人计,她是真的想和君上在一起。也许,清秋离开君上就像我离开娘亲那样,难过得快要死了。也许,清秋最想对君上说的话就是,扶青,我爱你。”
他埋头,泪水滴我脖颈,沿锁骨淌下去:“最后五个字,你再说一遍。”
我呢喃道:“扶青,我爱你。”
他又道:“再说一遍。”
我以为他没听清,便一字一顿,缓缓道:“扶、青,我、爱、你。”
他还道:“再说一遍。”
我放大声量,高吼道:“扶、青!我、爱、你!”
一树梨花散落,他裹着我,亦高吼道:“我不怪你下毒,也不怪你骗我,只怪你狠心,竟一丝残魂也不留给我。我爱你,我爱你,我到死都爱你!”
君上二字哽在喉间,一脱口,却成了四个字:“扶青哥哥……”
扶青不语,我从衣袍里伸出手来,笨拙给他擦眼泪:“扶青哥哥,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对不起。”
他一笑,一哼:“为君上者,当独一无二。你既叫我扶青哥哥,便不许再叫旁人哥哥了。”
我略为难:“那,司徒哥哥嘞?”
扶青:“叫他司徒星!”
我略略为难:“不太礼貌吧?”
扶青:“叫他司徒星!”
我:“司……司徒星。”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亏我方才有那么一丢丢的认为,他温柔体贴风度翩翩,结果还是蛮横跋扈不讲道理。啧啧,唉,可惜这副好皮囊哟。
我神游的时候,他抿唇,呛嗓子道:“司徒星说,你喊爹了?”
可怜在下我,惹不起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忙从衣袍里退出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一声。”
他起身,一步一步过来:“这么说,你真的喊了?”
身后是水塘,我双手抱拳,扑通下去:“我再也不敢了!”
扶青拽上我离开魔界,脚踏一朵云,悠悠荡荡升空,不知要去哪儿。
我习惯了扒云头,扶青非将我提起来,软噗噗的站也站不稳,只好往他怀里钻:“我们去哪啊?”
他哼笑:“见你爹。”
我懵了懵:“见我爹干嘛,他都不要我了。”
扶青低眉不语,直至云头降下,他才道:“翻过这小荒坡,十里之外有座山,叫东南山,那是我以前的家。琉宫里栽了棵梨花树,父王不忙的时候便在树下休憩,我每每吵嚷,他每每都说,父王正梦见你母后呢。现在,东南山萧条破败,我曾经的家变成了囚笼。”
我记得,芍漪说扶青百岁之时,他父王发动仙魔大战,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一个姓段的神仙封印在东南山下,到现在都没出来。叫段什么来着,嘶,忘了。
我在他肩头拍了拍,宛若哄孩子的亲娘:“扶青哥哥想爹爹了吗,我们往前点儿呗。”
他擒住我手腕,那表情,不太友善:“你哄孩子呢?”
我干巴巴笑了笑,还未开口,他又道:“不能再往前了,天兵把守森严,我不想惊动九重天。带你来不过是打个照面,反正你都喊爹了,不是吗?”
我嘴角抽抽,原想退出三步,却无奈被他擒住手,只得退出两步:“我就喊声爹,不至于跑到这儿来告状吧?即使告状,人家在十里之外也听不见啊。”
扶青掌心收紧,轻喃道:“耳不能听,心可以。暮暮,你再喊一声吧。”
暮暮?
这久违的称呼,冷不丁听他喊出来,心里怪怪的。
我压下怪异的感觉,诚恳道:“那是你爹,又不是我爹,为什么要再喊一声啊?”
这蛮横跋扈不讲理的,眼眸子一眯,恐吓我:“你喊不喊?”
我打了个寒噤:“不喊,会怎样?”
扶青似笑非笑:“对谬齑喊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就当面喊。何况这也不算当面,怎么,只隔十里就怂了?不喊也可,回去把整本诗经抄一百遍吧。”
扶青说罢要走,我猛拽他袖袍,连连道:“爹,爹,爹!”
他掰着我转身:“你叫谁呢,朝那边喊。”
我哽了哽,抿了抿,咽了咽,这嘴张得好艰难:“爹,爹,爹!”
扶青活过万年,他父王自然活得更久,可为何,我会有种被占便宜的感觉呢?
这几声爹使他心情愉悦,便摇身幻作个白衣公子,拎我到距小荒坡最近的镇子里,逛市集去了。此镇名芳草镇,因芳草萋萋、木林茂盛而得名。镇子小人不多,但乡民好客,不拘繁文缛节,倒比天子脚下的建州城热络。
扶青寻了个当铺,用价值千金的玉坠换来五十两散碎银子。他这般慷慨,老板都乐开花了,我却觉得心在滴血:“扶青哥哥,你傻吗?”
这二傻子,从钱袋里挑出片薄薄的铜板,换来一串冰糖葫芦:“咯。”
我揉了把眼睛,看懵了:“扶青哥哥,你用玉坠子换钱,就是为了买冰糖葫芦吗?”
扶青把冰糖葫芦塞我手里,笑了笑:“芳草镇不过是个乡间小镇,你以为,那当铺老板能出多少钱?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你就变回去了,五十两足矣。”
虽然不是我的钱,可血滴得更厉害了呢:“扶青哥哥,你这样败家,将来会挨媳妇打的。”
扶青笑容一收,摸了摸脸,甚幽怨:“又不是没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