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饯散落,银碟扣翻在地,那精粹细雕的芙蓉纹,在阳光倒映下反照出扶青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孤罚司徒星与秦子暮,你们两个倒殷勤得很?”
司徒星膝行到流婳跟前,把她挡得严严实实:“流婳为相君来的,相君为我来的,我这不是为您一句吩咐,让子暮少拿三本书吗?”
扶青捋平衣上皱褶,漫不经心道:“这么说,是孤让他们两个来的咯?”
司徒星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呃,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主上罚我吧,我可以多顶几本书的。”
霍相君亦同扶青一样,无波无澜,平静的像一汪死水:“相君自作主张,不愿拖累他人,主上罚我便是。”
流婳从司徒星身后探出半截身子来,恭恭敬敬一拜,怯懦道:“别,别罚相君,主上罚我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来的。”
这……
他们三个抢着认罪,我在边上看着会否不大好?按话本套路,我是应该过去,也向扶青抢白一声‘主上罚我’。可平心而论,我不太愿意这么做。嗳,沉默是金,我要攒金。
我只想做个闷声发大财的小透明,偏偏扶青直视过来,目光比针尖还利:“你没话说?”
我想了想:“唔,好汉饶命,放过我罢?”
流婳神色鄙夷,司徒星则脱口,将这鄙夷说了出来:“喂,你是第一个受罚的,这般推脱也太不仗义了吧?”
我又想了想:“唔,好汉饶命,要罚就罚我、司徒星和流婳,放过霍相君吧。”
这话说出来我便后悔了,起初是觉得,扶青喜欢霍相君,若顺他心意只为霍相君求情,或许能拍中个马屁,让他免去我跪地背书打手心的责罚。可说完我才想起,扶青心眼小醋劲大,他防了我五年,如今持续防着。我冷不丁给仇人求情,恐怕他醋坛子又要翻,还会啃我的骨头喝我的血。失策,失策啊!
流婳表情不满却连连点头,手揪着袖口,又喜又嗔。司徒星瞠目,一副你完了你要死了的样子,下巴都快惊掉了。霍相君眸色微漾,像石子落入清池,搅动片片涟漪。扶青仍无喜怒,只低眉紧视,清淡的目光里裹着比刀剑还重的戾气。
嗳,瞧他们神态各异的,就像春日里争相竟艳的满簇芳华,一朵一个色,千姿百态,花容万千。
我再想了想:“唔,好汉饶……”
命。
好汉把我拽起来,环臂裹入怀中,恨得后槽牙痒痒:“秦子暮,你娘生了个极好的女儿,不顾自己也要为仇人求情,这是何等的宽大为怀啊?”
说完,他在我腰上狠拧一把,当真醋了。
涟漪散尽,霍相君面色沉沉,才要张口便被司徒星把住手腕,抢白道:“好啊秦子暮,你可真会抖机灵,趁主上责难之际为霍相君求情,算准了主上不会听你的是不是?你想让主上反其道而行之,放过我们只罚霍相君,够狠够狠。可主上最恨不尊孝道之人,方才那话未免对不起你亲娘,还是赶紧认个错,别惹主上生气了。”
我已被扶青拧得快没知觉了,连忙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叫扶青哥哥更生气了。我重说我重说,好汉饶命,放过我们三个,只罚霍相君吧!”
扶青内里一团火正燃得旺盛,手劲不减反增,我原想忍着,却没忍住嚎嚷出来。霍相君径直起身,司徒星紧随其后不许他妄动,流婳大约觉得只剩自己太尴尬,便也起来了。
司徒星微微一顿:“主上息怒,子暮年纪小又不稳重,难免说错话。可她腰上那块肉若是紫了,只怕晚上睡不着,翻身都疼呢。况且柏无暇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若因此而练功懈怠,再挨了她师父的打,岂非小伤变大伤,一瘫不起?”
扶青眉头紧锁,想是动摇。毕竟这五年来,他每每有气,想发作却不得不按奈时都会如此。果不其然,锁眉后,扶青指节一松,算放过我了。可他手臂还圈着,我想揉揉这可怜的腰,竟半分也动不得。
霍相君手握成拳,凛眉而视:“主上,她还小,男女有别。”
扶青闻声,环臂更紧:“她自己都说已到出嫁年纪,有多小啊?”
霍相君冷道:“即使及笄,也男女有别。”
我不动声色抽了抽嘴角,内心却一派汹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仿佛回到五年前的那天傍晚,他们相对而视,横醋满天飞,后果就是本小池鱼抄了五年的采莲诗,做梦都能倒背如流。
本小池鱼受不住了,红烧也好糖醋也好清蒸也好酥炸也好,哪怕熘鱼片儿也该换一条吧?我这小身板,够上几盘菜啊!
我从扶青怀里头出来,整了整衣裳,尽量保持平静:“我有话说,各位且先安静安静,听我一言。”
司徒星始终挡着霍相君,恐后者有僭越之举,还擒着他一只腕,要多紧有多紧。这姿势甚好,我拨了拨头发,指向霍相君,又指向司徒星道:“霍相君方才是帮司徒星顶书的,他们两个一见倾心、一往情深、一世相许!”
扑通好几声,阙宫外的守门兵将十个里倒了八个,其中文沭最惨。他摔跌出去,十分顽强地挺直腰板,就这么跪在一小兵脚下。那顽强的脊梁骨却不能一强到底,偏此时折腰,脑袋撞地行了个大大的礼。
司徒星更是浑身发抖,舌桥不下,当即甩开霍相君的手:“你你你,你说什么呢!”
对不住,本小池鱼熬不下去了,急需个苦友前来支援。你便行行好,替我引一拨战火吧:“方才是你说的,流婳为霍相君而来,霍相君为你而来,没错吧?”
司徒星看一眼捂唇错愕的流婳,要疯了:“我们同为四魔,互相帮衬又如何?”
我唔了唔:“同为四魔,紫虞姐姐身子不好也就算了,为何辽姜不来,偏霍相君来?他分明是跟着你守着你,巴心巴肺照顾你。”
司徒星捏紧拳头想揍我,且已走来两步,却被扶青一个眼神威吓回去:“你别胡言乱语,我俩男的!”
知道你俩男的,不然我就编排流婳了,编排你作甚?
我郑重道:“谁说男人就非得和女人在一起?只要感情真,男人和男人同样可以双宿双栖,是不是啊扶青哥哥?”
说罢我迎上去,紧握住扶青的手,分外诚挚:“扶青哥哥,我不是死守陈规的人,每一份感情都应该被尊重,我理解。”
扶青凤眼微眯,话语茫然:“你理解什么?”
司徒星甩一颗泪珠子,崩溃万状:“主上,给她吃药吧,她疯了!”
我摇头晃脑,连连啧道:“不然你怎么解释,霍相君无缘无故跑这儿来,难不成他对我有意思?”
司徒星发了个抖,忙道:“少胡说,这不可能。”
我哦了哦,又道:“那就是对流婳有意思?”
司徒星怔住:“少胡说,这不可能!”
我眼角弯弯,摊手道:“那不就得了,我们四个跪在外面,除了我除了流婳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你了嘛。别否认,真爱是不需要否认的。”
扶青,我已经被逼得开始卖兄弟了,拜托行行好换个假想敌,别再吃我的醋了!
司徒星摆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样,话匣包进嘴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偏霍相君抿了抿唇,悲情道了一句:“我理解。”后行揖礼,再道一句:“属下告退。”
他说完就走,留下摇摇晃晃的流婳,和风雨中凌乱的司徒星:“喂,你就这么走了什么意思,解释清楚啊,理解什么了!”
诚然,我也好奇,霍相君他理解什么了?
扶青这时将我拖拽进去,闭掩宫门,强摁于大殿金柱之上:“你方才胡言乱语,是在帮霍相君说话吗?”
啊嘞?
扶青目光如炬,捏得我肩骨快断了:“你说你理解,他说他理解,我却好奇,你们到底在理解些什么?”
苍天,我怎么知道他理解什么?!
他唇贴于我耳畔,极低哑的声,缓缓道:“暮暮唯恐霍相君因顶撞君上而受罚,不惜装疯卖傻打圆场,可真是用心良苦。看他多理解你,当即便走了,就是怕你为难呢。”
我不过想把司徒星供上假想敌的位置,好让扶青和霍相君换个吃醋对象而已。本小池鱼战战兢兢活到现在容易吗,我单纯卖个队友,他们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本小池鱼发了个抖:“这是个误会,你们想多了,我为何要维护自己的杀母仇人呢?若他不曾伤害娘亲,或许我会处处维护他向着他,甚至把他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位置。可事实是,他犯下杀孽罪不可恕,他……啊!疼疼疼!”
不知我哪句话说得冒犯,或是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对,扶青红了眼睛,张口叼我耳垂上,咬得很是用力。这寸薄弱之处哪里禁得起如此狗咬,疼得我挥爪子挥拳头,边扯边道:“我错了,别吃我,人肉不好吃,要拉肚子的!司徒星文沭,救命啊,魔君吃人了!”
他松口,呼吸沉沉:“这儿是魔界,我是魔君,吃了你又怎样?”
说罢后,他齿间摩挲半会儿,再下狠口:“疼啊,疼啊!我以后再也不跟霍相君说话了,再也不看他了,饶了我罢!”
再松口时,他唇瓣几滴血珠,眉心一朵火纹,红瞳刺目:“以后随身备上面纱,只要霍相君在就把脸蒙上,既不许看他也不许让他看!”
我背靠柱子蜷下去,吼又不敢吼哭又不敢哭,只能捧住耳朵抽抽噎噎:“好嘛,耳朵疼死了,都出血了……”
扶青半蹲下来,猩红的眸子盯得我发怵:“我看看。”
我拿开手让他看,没忍住嘟囔一句:“每次都这样,把人家弄伤了再看看,就不能不弄伤吗?”
他取来药膏,细抹伤口,似不经意道:“记住你方才所说的,可别违背了。若我发现你与霍相君再有接触,便把你关进黑屋子里,直关到听话为止。”
扶青简直丧心病狂,掌控欲这么强,直接把霍相君关起来不是更好?若非五年前便这样,老子恐怕还以为他喜欢的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