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澡盆里,我浸在水下吐泡泡,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芍漪隔半个时辰敲一次门,送寝衣,掺热水,递香膏。现下提一篮子花瓣来,掂着手指尖拈一片扔一片。
我蹭起来些,胳膊耷在澡盆边缘,上眼皮同下眼皮打架。闭上了,撑开了,又闭上了,又撑开了:“这篮子花瓣没有八百也有五百,你要扔到什么时候啊?”
芍漪仍旧拈一片扔一片:“我还想问呢,天都快亮堂了,你要泡到什么时候啊?”
我打了个盹儿,不留神滑进澡盆里,又猛钻出来甩干净脸上的水珠子。夜风沿窗台间隙卷入房中,火苗裹着烛芯,轻摇浅动:“他还没走吗?”
芍漪困得拍了拍脑门:“主上在你被窝里偎着,舒舒坦坦的,干嘛要走?”
被窝……
软绵绵的被窝……
他有床不睡赖在这儿抢我软绵绵的被窝……
等扶青走了,我得趁着被窝还暖,赶紧扑进去眠个好觉。可又怕睡过头了挨训斥,便叮嘱道:“芍漪姐姐,老古板来之前,你可一定别忘了喊我。”说完想起柏无暇,不禁发了个抖,紧接道:“还有,若下回师父再打我,你便直接果断地搬救兵去。”
芍漪迟疑道:“搬哪儿的救兵?阙宫还是听风阁?”
我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先到阙宫,再到听风阁,可千万别把前后顺序颠倒了,因为小白极有可能同扶青哥哥议事……”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原来白天那些话你能听懂啊?!”
芍漪掰起指头一个一个数:“阙指的是阙宫,扶指的是主上,司指的是司徒公子。”数完后道:“很难理解吗?”
我一愣、一惊,险些从水里站起来:“那你还跟我装?!”
亏她演得还挺像,什么了却什么退却,我才差点儿从人世间退却!
芍漪反问我一句:“你果真不知我为什么装吗?”继而一本正色地道:“严师出高徒,她打你是为你好,主上又怎会包庇纵容呢?何况柏无暇来魔界数千年,比相君公子待的时间都要长久。我深了解,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更看不惯自诩美貌便事事依靠男人的女子。假使她看到自己徒弟也成了这样,只觉得有主上在便可高枕无忧,岂非正她戳刀口上去?我若真的找来主上或司徒公子,她只会将你罚得更重,也会对你更寒心。”
我懵愣地往身上浇了些热水,懵愣地搓了搓脖子,懵愣地问道:“芍漪姐姐,你现在说的这些,师父从未跟我提过啊?”
“这不都是素日里察言观色总结出来的吗?”芍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隔着朦胧水雾,叹口气道,“倒也怪不得你,毕竟你跟她只相处了三年而已,柏无暇的性子少说得相处个三百年才能琢磨出些门道来。”
三年对凡人而言不算短,对仙魔而言却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我花三年不能了解的,芍漪尽可花三百年乃至三千年慢慢了解。紫虞呢,她会否也是一样?
我若有所思地一圈一圈搅动着水纹:“所以白天紫虞姐姐同师父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的时候,你才会暗示我噤声?”
芍漪不置可否。
紫虞好歹也是活过千年万载的人,芍漪所言她未必不知道,甚至知道得更多。如若她足够了解柏无暇,却仍然搬出扶青替我求情,那她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
‘她不过是个凡人,她甚至还没有长大,她凭什么?!’
‘主上护着你,将军护着你,司徒星护着你,大家都护着你,我哪敢啊?’
当初奉虔把我藏进袖子里听紫虞讲真心话,便是为了让我这小虾米生出些戒心,免得哪日被大鱼吞了都不知道。那之后的每一天,我自以为与她波澜不惊,却没想到水面下竟暗流涌动成这样。
唉,做人难呐。
想着想着,我身子一歪,险些又滑进水里:“芍漪姐姐,要不你端些吃的来吧,兴许我填一填肚子就不会那么想睡觉了。”
兴许我填一填肚子就不会那么想跟扶青计较了。都是因为他,我被紫虞当作假想敌不说,还成了给霍相君挡刀的菜板。衣如其人,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扶青根本就是个红颜祸水!
芍漪抓一把花瓣捏了捏,又丢回篮子里,闷闷道:“着实是我不够周全,没想到你会泡这么久,做好的菜老早便端上桌了。”
我干咽一嗓子:“他吃光了?”
芍漪猝不及防一咋呼:“主上压根没动筷子,我怕菜凉掉便想撤下去暖着,可他说浴房水汽重会坏了味道。那时我还想不明白,这同浴房有什么关系,原来他早知道你会偷吃啊!”
天杀的祸水!
“厨房里还有能吃的东西吗?”
“就剩一捆生芹菜了。”
我正犹豫生芹菜是直接啃还是煮熟了再吃,芍漪搬根凳子坐着,很郑重道:“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你当真要跟主上耗下去?”
适才同芍漪讲话,我不过反手那么一指,便撞见扶青目光深幽地倚在门口。幸而,浴房有烧好的热水,我便褪了衣裳躲进澡盆子里直到现在。一整晚都耗过来了,天亮后他必得去议事,此时出来岂非功亏一篑?
她起身从屏风架上取来雪白的浴帕:“快穿衣裳吧,主上若想走早就走了,若不想走你就算变成鱼也迟早被他给捞出来。”
我嘁一声道:“有胆子就来,鱼好歹长着鳞,我现在□□他捞个试试?”然后爽爽地展了个懒腰:“快,把花瓣撒进来,摘这么多别浪费了。”
她果真倾篮而下,险些把我淹没在花海里:“你就折腾吧,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主上禽兽起来是真的很禽兽!”
我将花瓣一片一片贴在脸上、肩膀上、胳膊上:“扶青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她忽然凑拢我耳边,很神秘地道:“从前有一女子,时爱跟主上闹脾气,每每发作都以洗澡为借口对主上避而不见。直到有一天,主上把女子从澡盆里捞出来,并在血脉传承的问题上与之进行了深刻友好的交流。”
人家洗澡,他把人捞出来深刻友好的交流?我不禁感叹道:“那女子洗澡还穿着衣服啊!”
芍漪嘴角一抽:“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正儿八经地与她分析:“倘若女子没穿衣服,定会当场给他一记耳光,那又何来‘深刻友好’的交流呢?所以,女子必然是穿了衣服的呀。”
芍漪咬牙切齿地抽了口凉气:“就算女子穿了衣服,那也说明主上在澡盆里捞人这方面的的确确很有经验!”
我看向她:“那又怎样?”
芍漪幽幽道:“我怕你真的会被他给捞出来。”
我把玩着红彤彤的花瓣,漫不经心道:“若真是这样,那我就喊非礼,然后他跟霍相君打起来,直打到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场面定然比话本里写的还要精彩。”
芍漪一懵:“这同相君公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就拿七年前来说,某个有妇之夫逛青楼,结果被自家媳妇儿举着菜刀乱砍。倘若此人尚未娶妻,哪怕逛一百个青楼也犯不着挨刀子。然事实是,此人非但娶妻还娶了个母夜叉,非但娶了个母夜叉还敢色胆包天寻花问柳。既不能洁身自好,那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也算不得冤枉。现如今霍相君就是那个母夜叉,扶青若敢寻花问柳,可不得砍他?诶,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比作青楼女?
我将十几片花瓣团入掌中:“秘密。”
芍漪娇花似的脸蛋顿时吓到惨白,仿佛我抛出的不是两个字,而是两颗惊天火雷:“你跟相君公子……”
我嘘声打断道:“不可说。”
堂堂魔君竟被一女子伤成了断袖,这等秘辛若是宣扬出去,我还不被他给灭口?不可说,绝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左手叠着右手捂住口鼻良久,生噎下半口气才免得自己喊出声来:“你们不是仇人吗?”
我丢下花瓣,再捧起一汪水,窸窸窣窣擦了把脸:“他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一日是我的仇人,活在这世上一年便一年是我的仇人,永远都不会改变。”
芍漪:“是仇人你还……”
做人需爱憎分明,虽说霍相君是我的仇人,可同时他也是扶青的心仪之人。扶青好吃好喝养了我五年,这份感情上的尊重,我不会吝啬。
我顶着心底里的苦,慢慢悠悠,沉闷道:“恩怨纠葛实非我能控制的,感情与仇恨是两码事,我尊重他。”
芍漪小跑上去扒着门缝瞧了瞧,又插上木栓,跑回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本来就非第三人能够控制的,我恨霍相君和扶青爱霍相君,也确确实实是两码事。我甚至愿意抛开分歧尊重扶青的感情,这有什么问题么?算了,多说多错,还是不要再提为好。
便道:“芍漪姐姐,要不你先回房歇息,等会儿老古板来了也不必喊我,只消自己留心留神些是不会睡过头的。”
芍漪抿嘴道:“你跟相君公子……”
我挥了挥沾着几片花瓣的光裸手臂,水珠淌进澡盆子里,嗒嗒作响:“熬了一夜,你快睡觉去吧,我马上就出来了。”
芍漪觉着说不出什么来,转身赏我一记背影,扬长道:“算了算了,我不问就是了,但愿你以后别后悔罢!”
说完,她走了。
我将浴帕拧干了蒙在脸上,胳膊轻轻一搭,肩膀以下浸入红色花海。正打算靠在澡盆边困觉,却听见房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很沉,很稳。
我昏昏欲睡,道:
“芍漪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快回房休息去吧,这儿不用你照顾,等会儿老古板来了也不用你照顾。”
“唉,饿着肚子熬到现在,今日课业必定听不进去,听不进去必定要打瞌睡,一打瞌睡他必定得罚我。你千万记得备些消肿止疼的药膏,老古板看似没什么力气,挥起戒条来可厉害了。”
“芍漪姐姐,你在听吗?”
脚步声停在澡盆边,有些冰凉的手指沿胳膊移动至肩膀,像飞蛾扑脸似的又轻又痒。我忍不住扭了扭,笑咯咯道:“芍漪姐姐你干嘛呀,痒。”
手指略停顿片刻,在颈侧轻轻摩了摩,我不禁仰着脖子低吟一声:“哎呀,快别闹了,真的好痒啊。”
手指的主人像在逗猫儿一样,非但一下一下没个消停,还愈发来了兴致。
“讨厌,信不信我……”
哗啦一阵水响,我扯下浴帕转身撞了个空。除了屏风,除了木桶,除了板凳和几案,眼前连个鬼影都没有。
许是,困觉困出幻觉了?
这时,门外咚咚两声,我攥着浴帕扭头盯了过去:“什么事啊芍漪姐姐?”
门外低低道:“是我。”
“啊!”哗啦又一阵水响,我抱着身子浸回澡盆里,这实实在在是下意识的举动。
诚然,这下意识的举动有些过度,可门外似乎也有些过度:“我,我什么都没看到。”片晌后:“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隔着门当然什么都没看到,他在紧张什么?诶,我又在紧张什么?
扶青唔了一声,道:“我走了。”
祖宗,可算要走了!我将浴帕揪来扯去揉成一个团,高兴得不能自已:“扶青哥哥这就走了,天还没亮呢,要不再歇歇?”
扶青淡淡道:“你的语气,不大想留我歇歇。”
我盯住门外的影子,小声道:“我只是谨记扶青哥哥所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魔君不能想怎样便怎样。自古多少皇帝因误早朝而误国,扶青哥哥不会想成为这样的皇帝吧?”
扶青闷了闷:“所以呢?”
我拨了拨盆子里的水,嘀咕道:“所以,扶青哥哥还是赶紧回去议事要紧。”
门外的影子走远两步,一顿,又走回来:“暮暮。”
我迷糊一声:“啊?”
扶青手里不知托着什么,埋头,端详道:“昨晚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我险些从花海中站起来:“你不生气了?”
扶青侧了一下眸,把手里的东西握起来,不解道:“生气?”
我为此泡了一整夜洗澡水,现下带些委屈的腔调,瘪嘴道:“还不是昨夜你问我愿不愿意嫁你,我回了许多不可这不可那的话,你觉得被拂了面子所以不高兴。可纵使我讲话没分寸,你也不至于拿魂飞魄散吓唬我啊。再说,是你先起头问我的。再再说,这是我对未来相公的期许又不是对你。再再再说,幸而你问的是我,若问的是其他姑娘,被她们信以为真了你又没那心思,岂非祸害人家?”
扶青明显一怔,徐徐道:“为什么,幸而问的是你?”
我答得果断:“因为我知道根本不可能啊。”
扶青重新端详手里的东西,沉吟道:“我也知你没那心思,却偏想试试强扭的瓜究竟有多苦。”未几,他手里一叶残影飘下去:“我走了,你快些出来吧,水里泡久了会头晕的。”
门外,影子越拉越远。
我从澡盆里翻出来,裹掉水珠换上干净衣裳,想看看他方才丢下的是什么。推开门,却见一片红色花瓣躺在地上,孤零零被冷风吹卷到无人问津的角落。
莫不是,他刚从院子里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