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足不出户, 何曾与你有干系?便是攀亲带故你也得弄清楚,我虽被沈家赶出门, 好歹也是名门之后, 岂会把妹妹嫁给一个太监,况且,”沈湛明偏一下头, 修长的手指点在汪泽的脸侧, 浅浅笑道,“我只是个画师, 所仰仗的只是陛下对我的赏识, 你自己作死, 我怎么救你?”
人在濒临死亡时所有的一切都敌不过求生欲, 汪泽眼看着他要舍弃自己, 自是不肯, 他是救命稻草,汪泽攥在手里即使救不了自己,也要将他连根拔起一同拉入地狱。
汪泽猩红着双目扣紧他的手腕道, “你是我带进宫的, 我死了陛下也不会放过你!”
他脸上布满了鲜血和泥土, 沈湛明自袖中取出汗巾细致的为他擦拭, 嗓音轻柔道, “若不是感谢你将我引荐给陛下, 我就不会来给你送行了。”
他不怕。
汪泽瞳孔收缩, 恐惧自胸腔漫出,他颓唐的跌倒在地上哀哭出来,“陛下如今对你那般欣赏, 你救我有什么难?不过是两句话的事, 哪怕叫我这辈子呆在牢里不出去,只要不死就好,你连动动嘴的功夫都没有吗?”
“那么多人想你死,你不死难收场,”沈湛明温温道。
汪泽顿时哭停,他陡然挺起身,狞笑道,“你在陛下面前说了谎,你以为你能安稳度日?”
沈湛明哦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在陛下面前说谎了?”
汪泽忍着疼盘坐起来,他自以为窥探到了他的把柄,邪肆道,“怪道裴焕要娶你那嫡出的妹妹,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
沈湛明面上的温和消尽,他也盘坐下来,面无表情道,“好看吗?”
汪泽回想着见到沈初婳的情形,眯眼□□道,“那么俊的皮儿叫裴焕给弄手里,在榻上不知要死多少回,可怜见的,被个蛮夫抢回去都没人帮着她。”
沈湛明漠然的直视他。
汪泽阴厉的瞪着他,“你不是说她生的像她母亲?你和裴焕一起糊弄陛下,陛下若知晓你们都得死。”
沈湛明沉眸弯唇,“你见不着陛下了。”
汪泽一愣,倏地一惊,他摇摇晃晃爬起来,直朝外叫人,“来人!来人!我要见陛下!”
外面寂静,狱卒约莫都躲去睡觉了,他根本叫不到人。
沈湛明慢腾腾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根细长得银丝,缓步蹲到他身后,轻笑道,“也算你有福了,能在死前见到她,那你不死岂不是让她给你白看了?”
汪泽眼看着他要勒过来,惊恐的滚到墙角处,哀求道,“你别杀我,我,我不会跟陛下说你撒谎了……”
沈湛明踏步过来,在他还想跑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用银丝缠住,随即渐渐收紧,他看着他在地上蹬腿挣扎,嘴边漾出的笑温润至极,像是在下笔做一副他异常喜爱的画。
汪泽的脸涨的青紫,双眼突出,他用最后的气力说道,“……你明目张胆杀我,裴焕会借此机会办了你。”
沈湛明手里的劲没因着他的话放松,反而再加重,直盯着他从喘息到后面双眼往上翻,最后彻底咽气,沈湛明才终于松手任尸体躺地上,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须臾浅声道,“我寄存在他那里的东西他都看不牢,我替他善后他有什么资格怪我?他得感谢我。”
他绕回银丝妥帖放进荷包中,从容的走出了牢门。
汪泽死在牢里没引来任何动荡,双方心照不宣的当这件事不存在,谁也没在萧祁谨面前再提过汪泽这个人,他就像街边的一条野狗,死了就死了,没人会在乎他。
六月初六是萧祁谨大寿,大楚有一个明规,帝王的寿辰便是千秋节,寓意君王千秋万代。
过这节可比正旦节还隆重,从民间到朝堂内宫,个个儿都得喜庆,宫里人有的忙,宫外也闲不住,谁面儿上都要挂着笑,不笑那就是咒皇帝。
各地官员也要入邺都朝拜,南来北往的全聚到邺都。
千秋节素来是太常寺和礼部共同操持,今年也不例外,那些外地官员都被安排到驿馆暂住,驿馆临近玄正门,和裴府隔的没多远,为的是方便锦衣卫看管。
千秋节前两天,宋辞青才姗姗而来,他入邺都倒也没叫多少人瞩目,沈初婳都不知道,她当时和裴焕一起出门去看花灯。
邺都难得热闹,街市上达官贵人的马车随处可见,沿街边的大杨树上高高挂着灯笼,一顺下去,连着街坊灯火通明,比白天瞧着更有意思。
沈初婳将头搭在车窗上,一手摇着团扇随着马车晃动看外面行人往来。
裴焕捻樱桃塞嘴里吃,对她道,“只能玩一会,我半夜要上职。”
沈初婳收回视线,将团扇放桌边,理了理裙摆道,“我可以自己出来。”
她现在已经是夫人了,不用再像之前那般出行都要看裴焕脸色,她哪里都能去,谁见着她都要礼让,这可比以往要体面。
天儿燥,裴焕将袖子折一点露出手腕,半带着笑道,“如今有我没我都无所谓了?”
沈初婳抱怨道,“你总有理由出门,今儿个去他家,明儿个上宫里,你是忙人,岂敢耽误你时间?”
“说的好像我是去串门的,你看不到我有事?”裴焕拿过来她的团扇随意扇了两下,没感觉到风,也不知她们这些女人出门都带这么个劳什子有什么用,他举起团扇看,那扇面上画着个圆脸桃腮的女人,整个人肉乎乎的,不见得多好看,倒是喜气,他把扇子朝沈初婳面前比划,顿悟道,“你这扇子不是扇风的吧。”
他看是装饰用的,贵女的心思除了用在后宅里便是穿衣打扮,一把扇子也要为她们的容色添亮。
沈初婳张手抢,他朝旁边躲开,沈初婳登时拿帕子往他肩上打,气道,“你拿我扇子讨嫌,你又欺负人。”
裴焕捏她手轻微一拉,叫她坐到自己腿上,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道,“这么看是要有韵味的多,团扇也来做打扮,心思花的多。”
沈初婳把眼往下低,揪他前襟道,“你们男人不也爱拿扇子,只会说我。”
裴焕把团扇塞回她手里,拣了樱桃放她嘴边,“那是公子哥装风流倜傥的,我又不是公子哥。”
沈初婳张一点口接住樱桃,咬着便满口甜,她吐掉籽,帕子在嘴边揩过便想下来。
裴焕锁着她没让动,深眸道,“不邀请我也尝尝味儿?”
沈初婳局促的往车窗边瞅过,帘子遮得严实,外头人瞧不见里边儿,但她犹豫,用团扇遮了小半张脸道,“先才说过的,你又想胡来。”
裴焕覆住她的手将团扇掀一点,她的唇红艳艳,眼睫轻颤似怕极了他会不守规矩,他探头过来,悄声道,“我馋。”
沈初婳伸脚往地下抵,被他团着身整轱辘抱怀里,她羞怯的想把脸捂住,裴焕便一掌托住她的脸贴近浅吻。
沈初婳手里的团扇拿不住眼看着要往下掉,他裹住那只素手把团扇抬高,将他们的脸挡在扇下。
马车摇摇晃晃往热闹地儿行,车里人纠缠的停不下来,在沈初婳的裙摆掉到杌子上时,她朦胧间听见红锦在车外边喊道,“爷,夫人,前边儿人太多过不去了,要下来走。”
沈初婳才从恍惚中醒来,她敲裴焕的头,酸着腰伸手扯坠在杌子边的裙子,还被他掌着不放,她羞泣道,“你带我犯浑,你叫我现在怎么办?”
裴焕猛地退身,意犹未尽的拿起衣裳给她穿,她倚靠在他肩膀上,喋喋不休道,“你只会哄骗我,你说话不算话,叫我失了身份,你哪里在乎过我……”
“失什么身份了?谁还趴在车里看不成,你倒把自己管的严,那些个太太明面儿是端庄,私底下跟自己男人难道也端着?”裴焕帮她系好腰带,手扶着她腰道,“站得住吗?”
沈初婳落地腿都在飘,好半晌才站稳,她难堪道,“你下次要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横竖你脑子里只有那起子龌龊,我不要跟你在一块。”
裴焕舔过唇,略过她的话道,“下去吗?”
沈初婳知道他试图蒙混过关,抬起绣鞋踩他道,“你连敷衍都不做,是瞧我脾性儿好拿捏,往后你起兴了就能拽着我陪你,你不给我个准话,从现儿起你就别想再沾我。”
裴焕脸泛沉,“那依你的话,我是不是以后都不用进房了?你心情好了赏我个侍寝的机会,心情不好我就自己找地方呆着去。”
沈初婳用帕子抹抹脸,侧转身道,“你要愿意,我觉着也行。”
裴焕板着脸把车帘一掀,自顾跳下车去。
沈初婳这回气大了,索性坐回凳子上不出了。
裴焕站外边儿等了会,她人还不出来,他挑开车帘往里看,只见她支着脸在生闷气,他皱着眉头跨上车,低头进车里,探手去要握她手。
沈初婳缩着身避开他。
裴焕压低声说她,“还闹,要不然这街不看了,我们回去得了。”
沈初婳便把脸抱住蹲地上小声哭,“你之前说的便不认,我瞧着是夫人了,你却还是把我当外室待,你先时说自己不清楚体统,你现在知道体统了还是犯,你就是故意这般的……”
裴焕把她拉起来,看她脸哭花了,边给她擦脸边笑道,“跟花猫儿似的。”
沈初婳瞅着他,“我就要你给我个说法。”
裴焕认真凝望着她道,“不会了。”
沈初婳耳朵生热,不放心道,“你这次说了,你能做到吗?”
裴焕执她手道,“我刚才确实做的不对,只想着跟你亲热,却把先前答应你的给忘记,那些体统我刚接触,其实心底只觉得荒谬,都是你们这些人给自己制定的枷锁,往身上一套什么天性都压住了,我没说这个不好,它既然是你们定出来的,自然有你们的道理,我清楚你想让我跟那些达官显贵一般,在人前矜贵傲气,但我长了二十多年,根子在那里,想立刻就叫我变成,那不是在说笑?你叫我做的,我都会为你做成,我愿意融进来,只是需要时间。”
沈初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倒噎住,她急着要把他身上卑劣的根底剔除,却疏忽了他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是在把他往好的方向引,却从没跟他说过为什么要这般,在他看来,她就是在使小性子,他哄哄或者略过不说,等她消停了这件事就算过去。
她拉了拉裴焕。
裴焕蹲到她跟前。
沈初婳沿着他浓黑的长眉贴指抚摸,柔柔道,“我并不是在跟你吵闹,你是有身份的人,倘若被人发现你有这癖好,他们定会背后嘲笑你,往后邺都贵族圈人人都瞧不起我们,等我们孩子大了,嫁娶更是一难,若这丑事传到他们耳朵里,叫我们如何在他们面前做父母?”
裴焕沉默的点头,眼睛盯在她肚子上,神色微有欢喜,只道,“我都记下了,下车么?”
沈初婳道一声等等,自香腰间香囊中取出胭脂盒打开往面上稍稍补了些,她仰脸问他,“抹匀了吗?”
她脸生的娇娇艳艳,方才眼泪把胭脂冲掉显出清透白皮来,虽也好看倒少几分红润,这下补上了,平添了些艳气,裴焕情不自禁抚了抚她的腮边,笑道,“匀了。”
沈初婳收了胭脂盒,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前头人当真多,小儿大人在路边随意闲逛,那些小商摊边都站满了人,好些个脸上还带着面具,各样式都有,新奇的很。
红锦走到他们身旁,递来两个面具道,“奴婢买了两个面具来,爷和夫人戴着玩儿?”
沈初婳拿了一个面具,仔细端详却见那面具做的精致,黑漆银纹,瞧模子是个鬼脸,吓人归吓人,但也绝妙。
她把面具戴上,抬脸和裴焕互看,才发现他戴的是个红粉兔子脸,将他那张冷峻的脸遮挡住,这般看着竟显得肩宽腰细腿长,身姿也挺拔,她想着他的眉眼,忽地心热,其实也不难看,只是爱凶人罢了。
裴焕牵起沈初婳朝人堆里走,随意走动。
两人往前走了一截,沈初婳的后肩忽而被人撞了一下,便有个姑娘落下一方帕子在裴焕左手边,裴焕眼都不眨一下,一脚踩在帕子上走了过去。
沈初婳憋着笑朝那姑娘看,果见人红着眼幽怨的瞪着他们。
沈初婳温顺的依着裴焕,侧眸冷冷的瞥着她,那姑娘大概是被她的面具吓到,急急退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沈初婳把头转回来,抱紧裴焕的胳膊道,“都看到你有女人了,还硬凑上来。”
裴焕低低笑出声,配着他脸上的兔子面具有些许滑稽。
“你竟也会吃醋了。”
沈初婳哼了哼,不往下接话。
他们走过那条满是商贩的街中心,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恰巧见宋辞青和钟沐妤两人站在一家酒楼前争执。
“钟小姐,本官是去会客,你这样阻拦未免太不通情达理,”宋辞青拧眉看着她道。
钟沐妤扬手一挥,“这什么楼?”
宋辞青尴尬的吱不出声。
裴焕带着沈初婳走近,替他回答道,“这是醉春楼,整个邺都鼎鼎有名的花楼。”
钟沐妤听声转头,正见到他们两人,他看到沈初婳只觉眼熟,一时又不敢开口问,到底认识的女人太多,要是认错了人没得要惹事。
沈初婳看到他就把头低了,缩在裴焕身边一动不动,企图削弱存在感。
钟沐妤瞄过他们,又把脸对着宋辞青道,“你听见了,这里是花楼,你进这种地方是想叫人告到陛下面前?”
宋辞青苦着眉捧手向她告饶,“钟小姐,本官也是应邀过来的,你若真要找人麻烦,也应该找请客的,何故要抓着本官不放?”
钟沐妤轻飘飘道,“你是我未来的夫婿,我不抓着你抓谁?”
宋辞青脸真青了,咬牙道,“钟小姐还是谨言慎行的好,你还没出阁,名节何其重要?怎能随意说出此等无稽之谈?”
沈初婳光明正大的偷笑,这面具好使。
裴焕斜眼望过她,插嘴道,“宋大人可能还不知道,陛下有心想为你和钟小姐赐婚。”
宋辞青双目睁圆,倏忽急声道,“你是何人?竟敢将这莫须有的话说成是陛下口出的,你不怕掉脑袋?”
钟沐妤立刻不客气的哈哈笑,“他掉脑袋?陛下杀谁也舍不得杀他。”
宋辞青呆滞的看着他们。
钟沐妤抬下颌道,“戴什么破面具,还装起羊羔来,你像吗?还不拿下来叫他见识见识锦衣卫指挥使裴大人的风采。”
裴焕顺话揭了面具,翘唇道,“宋大人幸会。”
这张脸宋辞青见过,当初他参加会试之前住的宅子旁边有一个极美貌的姑娘,他还记得这个男人怒气汹汹的将那姑娘从他面前拖进了宅子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
他发懵的转脸望向沈初婳,痴声叫道,“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