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王是否有些急躁了呢?”
周妃将一碗药膳递到司马衍手中,小心翼翼试探道。
大晋当今天子司马衍只是低头服用着药膳,却并未回应爱妃。
他一直在东阁等待廷议结果,直到廷议结束传来消息,他方觉饿的厉害,这才开始用膳。
少年天子默然用膳不出声,周妃便只依偎他身侧静静伺候,时而夹上一两道菜,时而盛上一碗汤。
天气连着数日阴沉,今个午后总算有一屡阳光照进东阁,把这个只有一帝一妃用膳的小厅晒的暖意洋洋,天子心情似乎也因这屡阳光而变的舒惬,竟比平时多用了一整碗药膳。
周妃心喜,刚要再续,便见司马衍摆了摆手,呵呵笑了笑:“已经吃了两碗羹,很饱啦。”
“陛下难得有食欲,不若再用小半碗?”周妃娇劝道,刚才试探之问已经揭过不提。
不料司马衍却重提答道:“饴郎家书朕亦看过,字里行间对小叔推崇备至,照饴郎那个温润性子,断不会服气一个孟浪莽人。再者,以战场之凶险莫测,小叔都能百战百胜,又怎会在朝堂上做出莽撞急躁举动呢?”
“诚如陛下所言,真是蹊跷的很,武昌王或许另有深意也说不定,但廷议那番言论,毕竟是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那些人自命正人君子,暗地里手段却阴狠着呢。”
帝妃情深,周妃不似平常妃嫔那般敷衍应和天子,倒常与天子各抒己见。
“不过一想到武昌王把他们气的跳脚,臣妾心里就好生痛快!”
“哈哈,那样的话也只有小叔这种百胜名将才敢说,朕亦觉出了口恶气,”司马衍轻抚周妃柔荑,开怀笑道,“朕有种预感,小叔归来必振朝纲,我司马氏总算雄兵在手,也该同他们争一争了,哼,此时不争,还待何时!”
周妃却欲言又止:“陛下似乎极其信任武昌王...”
司马衍瘦弱的肩头微不可查轻轻一颤,随即正色道:“爱妃不知,朕与小叔年纪相当,可谓之挚友,深知小叔心性为人。当年苏贼祸乱宫廷,只有小叔擎刀护朕,整整半年手不离刀,手掌磨出血亦不肯松刀一刻。后来用计脱身失败,朕更以御横相赐小叔,当时便想,朕若遭不测,便让小叔持御衡传我大晋社稷,幼时便能以宗庙相托,遑论如今!”
听着天子谈起过往,周妃知趣的未再多言,悄然咽下了心中疑虑。
幼时可以,便遑论如今吗?
天子眼中的武昌郡王,还是从前那个小孩子吗?
宗室做大之祸远甚藩镇,藩镇纵有异心,可也需顾忌君臣纲常,要迈出那大逆一步更需慎之又慎,王敦苏峻之辈莫不如是,而宗室么...八王之乱尤似近在眼前。
她虽有疑虑,可也支持天子的直觉。
至少今日之事能够证明,武昌王是铁心维护天子的,正可被天子引为腹心助力。事实上,处处受制于那些名臣的天子,太需要武昌王这股助力了!
帝妃俩人正聊着体己话,便闻太监门外报道:
“陛下,丞相、太尉同中领军觐见。”
司马衍与周妃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八成是来告状的。”
周妃起身一福:“臣妾先回避啦,陛下若是被他们搅的头疼,臣妾待会给陛下好好揉一揉。”
司马衍意味深长道:“今回头疼的可未必是朕了。”
这三位当朝巨擘联袂而来乃是呈禀廷议方略的,当然,最终大赦的议案司马衍早已知道了,但这道流程还是少不得的。
“...设遣返、征辟与佃佣三处衙司...”
“...降兵意愿返乡者发予原籍路引,遣返司按籍贯造册,由官船分批发回原籍,司吏随船督治,县乡凡有据占原主土地不还者,以盗窃论处...”
“...由各军主官合立征辟司,循良家从军制征辟骁勇体壮者,造以军籍,分营管辖,均补各军...”
“...佃佣司督治京畿各行当设市募佣,佃佣者以良家子造籍分归京畿各郡县管辖,佣价以常年论...”
“凡遣返、征辟、佃佣三途,盖以降兵意愿自选,朝廷不假干涉...”
这份条陈很详细,但通篇最关键的措辞仅只三处,原籍路引、良家从军、良家子,这就给了十几万降兵正经身份,他们是丁而不是奴,不论是归乡、从军还是佃佣,他们都是官府入籍登薄的,不会再被谁隐匿于自家户口之下。
有户籍,便得交粮纳税充役!
王导缓缓秉奏着新鲜出炉的降兵处置方略,这种对降兵破天荒的处置方略,怕是自三皇五帝算起,也找不到如此仁政了。
“降兵安置,诸卿是下了大功夫的,这才一个时辰就拿出了条陈,属实不易。胡虏以凶残驱用,朝廷以仁政宽宥,此十数万人方知其为谁家子民。”
司马衍一边听着,一边翻着奏疏,他真没料到这份条陈竟对降兵安排的如此周详,给皇帝办事何止是不打折扣,安顿自家子侄怕是也不过这般尽心了。
他不时看一眼这三位气定神闲的重臣,心里不禁忐忑难安起来,你们被截了这么一笔横财,竟还能如此沉的住气?
老狼不叫,咬死人啊!
“这第二本奏疏本是弹劾各军各地各部司将官战败失责的,其实早便拟好了,如今他们即便得了陛下恩赦,但罪可免,却不可不明。”
“战败之罪,可免,不可不明,丞相说的是,丞相劳累不必再奏了,朕自看便是。”
司马衍翻开厚厚的奏疏,映入眼帘第一行便是庾亮的大名,继而是郗鉴,再往后庾翼、蔡谟、司马昱、封疆大吏、各军将帅密密麻麻列了一片,四品督帅甚至都排到了最后一页。
“惨不忍睹。”司马衍闷哼一声,铁青着脸将奏疏扔到了案上。
三个重臣齐齐叩首称罪,都道有负皇恩社稷,司马衍也只得劝了劝,长叹道:“都赦了也好,杀光了岂不如了羯狗心愿,办了羯狗想办而没办成的事。”
“臣羞愧,臣情愿一死!”郗鉴嗓音嘶哑,又磕一头,亏了东阁地面铺着毯子,否则这咚的一声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司马衍连忙起身扶起郗鉴,望着这白鬓老人,心中五味杂陈,暗道这确实是大晋朝的忠臣不假,更是大晋朝的擎天支柱,可这老人眼中的大晋朝,却绝不是天子眼中的大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