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两天两夜,两日来司马白每日都要在南城墙上站上几个时辰,每每盯着城下平辽镇大营默然沉思。
“乐格勤该到赤山堡了吧?”司马白一边望着城下军营,一边朝左右问道。
“昨日便该到了,这会儿估计慕舆将军已经在撤军了。”朔朗在旁回道。
司马白点了点头,说道:“最迟明早,周仇便能确认咱们撤军不虚了。”
阿苏德冷哼一声:“还需明早,周仇和高奴子两个老东西今晚就会弹冠而庆了!”
司马白又问道:“裴金也该回到老帽山了吧?”
裴山回道:“也应该昨日便到了。”
司马白望着城下愈发拥挤的平辽镇大营,忽然笑道:“封抽老贼倒是殷勤,说两日调动完大军,还真就两日完成。”
裴山说道:“他得了这么大便宜,哪能不殷勤,我估计封二小杂碎今晚就得来催咱们出兵!”
阿六敦从旁问道:“殿下所说让封抽撅好屁股,便是让他把大军主力移至南门大营?”
司马白却不回答,仰头望着天空,长长舒出一口气,赞叹道:“多好的雨啊!”
阿苏德随司马白抬头望向天空,忧虑道:“殿下此刻还有心思赏雨?”
司马白笑问道:“你们可知我因何让裴金回返老帽山?”
包括裴山在内,众人一齐摇头,问道:“为何?”
“万事俱备,只欠东水了!”司马白再次舒出一口长气,仿佛胸中一块巨石终于落稳,继而话锋一转,阴狠说道:“我让他去掘了三河口水坝!”
轰隆隆!
一声巨雷落下,雨势更急!
平辽镇帅帐
“父帅,你说殿下明日会遵守承诺,率先攻击高句丽贼么?”封进一边忧心问道,一边递给封抽一只暖炉。
封抽接过暖炉捂在小腹处,热气渐渐传进身体,总算暖和了些。这个河边湿气太重,这两日他只觉骨头缝里都渗进了水,瞥了一眼次子,缓缓说道:“随便他怎样,他若不动,咱们是一定不会动的,继续僵着便是。无非移了个营,还怕周仇老贼责难不成?更何况也是石邃让移的!为父已经想好了,真若是僵到高钊到来,便把平郭让与贼狗,让羯狗和高句丽贼狗咬狗!咱们回襄平去,与人做嫁衣便与人嫁衣吧,总好过赔干净了老本。”
封进依然放心不下,说道:“我总感觉殿下变了,父帅不可再小觑他。”
封抽点了点头,说道:“是变的有些手段了,真不知道他和石邃说了什么,竟哄的石邃那般高兴,羯狗也是够糊涂的,居然以为晋室皇族会和他一条心!”
封进感慨说道:“我倒现在也不敢相信,咱们既叛了慕容鲜卑,这会儿他们居然又要和咱们结盟?”
封抽冷笑道:“这算什么!乱世之中谁人不是如此?待等棘城一破,他们慕容鲜卑根基便毁,还由得几个慕容小儿任性?咱们答应借他马石津容身,已算仁至义尽!留他几千丁口,只当养了条好狗!”
“那羯赵那边?”
“慕容覆亡在即,高句丽也猖獗不久,用不到他们了!从前若非须借他势大以抗慕容和高句丽,哪个愿意做羯赵走狗?横竖局势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待到平灭了周仇老贼,便可凭毕利河天险以阻高钊大军,燃眉之急便算解了!到时咱们一边仿慕容旧制称藩朝廷,一边与羯赵虚与委蛇,辽东本就是咱们地盘,咱们站稳脚跟还不容易?待到休养个两三年,不论羯赵还是朝廷,都得跟咱们客客气气,只求羁縻而已!毕竟他们的重心还在中原逐鹿,哪里顾得上边陲苦寒之地?嘿,这般说来,还真得好生谢谢司马白!”说到此处,封抽忍不住一番遐想,辽东终于又回到了封氏一族手里!
“嗯,只是不知大哥和堂兄处境如何,慕容皝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封抽长叹一声,说道:“生逢乱世,身不由己,为了繁衍生息,哪个世家大族不是两头下注?好在我已提前通知他们,让他们可以大义灭亲首告父兄。咱们不也留了慕容崽子们一条生路么?都留了脸面,但愿他们可以逢凶化吉!”
封进哀叹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狗!咱们尚且如此,黎民百姓又该怎么活法?”
封抽也是哀叹:“听天由命吧,封家倘若渡过此劫,老夫定免辽东百姓三年赋税,以偿今日孽债!”
“咱家造孽太深,该当如此!”封进勉强平复了心情,又说道:“已经移营妥当,我这就去告知殿下!”
封抽点了点头,说道:“去吧,但不要催促他们,显的咱们有多倚仗他们似的!家族生死关头,你心里要有分寸!”
“我明白,父帅!”
是夜封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明日一战关乎紧要,不仅可解眼前困局,更可奠定封家未来五十年基业!
关键在于司马白会否履约而行,封抽反复揣测推演,司马白没有任何理由毁约。他本可置身事外,回建康做个富贵王公,但此人居然攫取了平郭军权,让一帮鲜卑贵少听命于他,看来也是不甘平庸的。
是了,只要保住辽东臣藩,不管这个臣藩是姓封还是姓慕容,他在晋室朝廷就是大功一件!况且他既然冒死前来游说,总不会是为了胡闹戏耍吧?
事成之后一定要重谢殿下,他毕竟是当朝皇叔,慕容鲜卑都待他礼遇殊荣,堂堂汉人世家岂会落后胡虏?
这般思忖及到天明,封抽又念叨了一遍天赐司马白以振封家雄威,方才迷糊入睡!
梦中他佳运连连,定辽东克羯狗,匡扶晋室以致中兴,辽东封氏威震天下位极人臣,这便要跨海入朝以谢皇恩,咿,海上风浪着实不小,浪头翻卷瞬间高达数十丈,不好,要翻船!
封抽大叫一声,落入海中,呛了一大口水!
“咳咳,莫非还在梦中?”
封抽惊醒,定睛一看,哪里是梦,自家营帐已变成池塘,水没腰深,床榻都已漂起!
“来人!来人!”封抽大惊,一个眨眼的功夫,大营如何变成了河泽?
亲卫一边扑腾游来,一边喊道:“将军!响水河突然涨水,冲过河堤便淹了大营!”
封抽急问道:“营内是何情况?”
“前营还好,水只没过马腿,咱们这里也还凑合,后营早没顶了,全淹了!”
封抽一边骂着天不助我,一边暗自侥幸,总算还有前营无碍!但说话功夫,水又继续涨高,封抽身量中等,竟已淹至下巴!
“天不助我!”封抽被侍卫架扶到帐外,只见帐外一片汪洋,哪里还有大营的模样!
他心里除了懊丧,也是疑惑不已。辽东之地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常遇天灾洪水,但那个洪水也不是随便说来就来的!近月虽是连绵阴雨,偶有大雨,却决不至于引发响水河洪灾!况且那三河口水坝是他当年下了大力气修的,他比谁都清楚,别说这点雨,便是连降整月暴雨,也足以泄洪分流,除非谁把水坝掘了!
高句丽营寨里也是一片狼藉,可他们地势略高,水最深处也只三五尺,各营盘连着帅帐挤一挤,朝高处挪一挪,也能将就着应付。此刻正一个个忙里偷闲,登高远望,争着瞧平辽镇军笑话,无人不是幸灾乐祸!
周仇虽然衣裤全湿,却难得的好心情,刚接到慕容守军撤离的好消息,就见对手遭了天灾,冲着同样喜气洋洋的高奴子说道:“人若顺,天也助!”
高奴子附和道:“才打瞌睡,老天便来送枕头,天意要我高句丽国运兴隆啊!”
周仇乐的合不拢嘴:“我这两天瞧着平辽军寨似有玄机,早遣了斥候打探,你道怎的,原来封抽老贼悄声悄息的把主力全都移到了南寨,敢情忙着送死呢!”
高奴子说道:“他封抽就没安好心!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赤山守军已撤,慕容鲜卑的投诚怕是不假,这般好时机,正可一战全歼封抽老贼!”
周仇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传令大军待命,只待慕容出击,咱们便紧随其后!”
高奴子笑道:“咱们还需慕容相助?平辽镇军自保不暇,左安君给我五千骑兵,我可一击灭敌!”
周仇捋着胡须也是笑道:“咱们要是先动手,倒显的咱们心急气散,让司马白觉的不把他们当回事。两家刚定了盟约,好歹颜面上要过的去。左右营里也乱,大军出营列阵,也需费点功夫。”
“哈哈,还是左安君思虑周全,某这便去准备!”
平郭城头上更是喜气洋洋,眼见叛军遭受灭顶之灾,都是拍手叫好,大呼痛快!
又有侍卫来报,说东门高句丽大军已拉出兵马正在列阵,高句丽贼看样子要落井下石了!
司马白悠悠闲闲说道:“遣人去给周仇报个信,说城里也灌了水,咱们得倒腾一下,整顿好了便出兵,让他们等等咱们,不要心急!”
“喏!”
阿苏德说道:“高句丽贼虽然被淹的浅,但营寨也已大乱,大寨墙门东倒西歪,禁不得咱们慕容铁骑冲杀!”
司马白却好整以暇说道:“不急,好容易淹了封抽,先让他们互相磕一阵再说!”
“高句丽贼若是一直等着咱们先动手呢?”
司马白冷笑道:“那他们便不是贼了!”
“平郭来人,言城内灌水淹了大军,慕容兵马一时无法整顿出城,让咱们等他一等!”周仇苦笑对高奴子说道。
高奴子神情轻松,回道:“倒也无奇,封抽主力移至南门,慕容自当移军应对,也算他们倒霉被封抽牵累了。不光他们,咱们大军出营列阵不也得花点功夫,反倒给了封抽喘息时间!”
“喘息?!他想的美!”周仇大手一挥说道:“封抽营盘虽没,可惜前军精锐犹在,好在行伍军阵皆乱,难抵我鹰兵一击!既然一时指望不上慕容兵马,我也懒的和他们扯皮,只能靠咱们自己了。绝不可给封抽喘息机会,事急从权,还要什么军容整齐,整顿营垒便更顾不上了!此刻能拉出去多少人马,便算多少人马,务必从速从狠,把封抽赶回河里去!”
高奴子两眼放光:“正该如此!某亲自带兵!”
封抽费力从水中爬到岸边,隐约听见东面传来擂鼓和号角声,他知道这是高句丽大军正在集结准备冲阵,毋庸怀疑,贼军是要落井下石了!
他现在满心期望司马白能够出兵拦截一下高句丽,只要腾出些功夫,自家前锋兵马便可收拢妥当,当可一战!况且高句丽营寨同样受灾,此时攻击必定事半功倍!
但他却又不敢奢望如此,他已经想到蹊跷处了,这水淹的莫名其妙,为何自己才移至滩涂,便发了洪水?为何石邃借故离开?为何司马白直到现在还迟迟不出兵?为何身为世仇的石邃和司马白相交甚欢!
他心底里隐隐升起一股恐惧,怕不是被人算计卖了!
“整军!快整军!”封抽推开左右侍卫,扯着嗓子绝望呼喝,他已经看见高句丽大军冲杀而来!
“动了!哈哈,高句丽贼出兵了!”
看见高句丽兵马绕了个弯儿,打东边而来,平郭南城头上一片欢腾!
平郭被围至今,总算看到了一丝曙光!
众人齐齐望向司马白,此刻司马白便说太阳会打西边出来,怕也无人不信!
时至如今,至少平郭城下两部敌军已再无威胁!哪怕几日后髙钊率倾国之师前来,哪怕平郭难免最终失手,但凭城高墙厚,也足以磕掉髙钊几颗狗牙!
阿苏德更是无限感慨,就在两天前,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局势能发展到这种程度,夫复何求?!
平郭明明已是虎狼口中肥肉,慕容鲜卑可谓引颈待戮,他真想知道司马白究竟是如何颠倒乾坤,撬开了虎狼之口!硬是火中取栗将主动权抓了回来!
阿苏德从前只当司马白那十六字方略乃是妄言,且不论他还有尚未说出的后八个字,如今看来,单是这两面三刀,驱虎吞狼,便是何等的匪夷所思,乃竟功成!
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玩弄天下诸侯于股掌,怕也不过如此了!
他此刻再无他愿,与众人一般,只想追随司马白一路走下去,看看这个一鸣惊人的司马白,到底还有何等扭转乾坤的手段!
司马白回望众人,却是叹了口气:“时机已到,只可惜...”
诸将心中一震,司马白嘴毒,大家早已领教,他既道可惜,莫非还有变故?
“可惜什么?”裴山颤悠悠问道。
司马白望了一眼众将,叹道:“只可惜,竟无人请战!”
“哈哈哈哈!”城头一阵哄笑。
司马白莞尔一笑,话锋一转,喝问道:“破贼便在今日!诸君可敢随我死战杀贼?!”
“敢不从命!”
“自当追随殿下!”
“愿为殿下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