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平找到婉儿,对坐无言。她问婉儿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婉儿说有。说近来有大臣找她,叫她别跟二张走得太近,叫她——
他们说她是有才华的,说她是可以在政坛大展宏图的。但他们劝她一定要看清楚,王朝的未来不是二张,甚至不是陛下。王朝的未来,只能是太子李显。要是再不弃暗投明,仍然固执己见,下场便是伴随着女皇,一起走向生命尽头的毁灭。女皇的一生如此灿烂,她的陨落也会很完美。可你不同,你还年轻啊。
他们对她说:才人,你是上官仪的孙女,侍奉仇人这么多年,就没有一点复仇的骨气吗。现在后悔倒戈,还可以算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在史书中留下一笔。否则一辈子就是个奴隶,是个附庸,永无出头之日。
婉儿说,最令她恐惧的是,他们那样说话,似乎不仅是要利用自己,而是真正在替她着想。
太平搭上她的肩:“那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说什么,装糊涂罢了。”她叹息,“至于怎么想,我想……我想听你的。”
你才是陛下的女儿,她说,我只能听你的。
“好,”太平面若冰霜,“婉儿,你在习艺馆挂职。虽说平日事务繁忙不常过去,偶尔也给那些女子讲学,她们都算你的门生。我想其中一定不乏人才,已在宫中做了女官,掌管许多宫娥婢子。你去联络她们,政变的时候,留在宫里做内应。”
“太平,你真的要——”婉儿看过去,犹疑与坦然,不安与透彻依次在面庞浮现。
阿娘和我都心知肚明,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婉儿你知道么,她在看着我。所以这次,整个洛阳是最宏大的舞台,我要完美地结束最华丽的表演。这样才能叫她放心,我能走好——我和你能走好以后的路。
“若是阿娘还想硬撑下去,”太平叹息,“谁也奈何不了她。”
所以,就遂了她的心愿吧,婉儿。
长安四年九月,宰相姚崇因反对二张,被皇帝调离中央。临行之前,武曌问他朝中还有谁能堪大用。他说,张柬之为人沉厚有谋,能断大事,而且年纪很大了,希望陛下赶紧使用。皇帝于是赐官张柬之同平章事,让他在八十岁的时候,真正做了宰相。彼时彼刻,姚崇对张柬之的政变计划,心知肚明。
那一年年底,洛阳的大街小巷到处飞书,上边写着“张氏兄弟谋反”字样。细数二张罪状的传单被到处张贴,武侯与金吾卫却抓不着人。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仔细去抓。洛阳城闹得沸沸扬扬,两个年轻的面首慌了。他们并不是问心无愧——刚做男宠的时候,因为前途未卜心中忧虑,找术士算过命。术士卜得纯阳之卦,说他们有天子之相,那时兄弟俩并未当真。如今想来,也许是算命者走漏了风声。他俩赶紧跪在武曌床前,原原本本交代了一番,期望坦白从宽。
女皇安慰了她的两个面首,说放心,这不是大事。
可大臣们不肯轻易放过这机会。宋璟上奏:张昌宗若无不臣之心,找人算命做什么!意图不轨,必须正法。其他人纷纷附和,说二张还在定州造了佛寺,妄图发动当地人造反,这是件大案子。
武曌故技重施,一纸调令让宋璟去扬州查案。宋璟抗旨不遵,他说扬州的案子太小,按典章制度,派个监察御史去就行。他说臣是御史中丞,不管鸡毛蒜皮的事。
武曌于是又下令,叫他去查幽州都督的贪污案。她对宋璟说,这是大案子,你总可以去了吧。
宋璟回答: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得出使。幽州都督的案子再大,也是个具体的案子,算不上军国大事。
武曌说那你陪宰相去地方巡按,探查民间疾苦。这不是具体案子了,级别也够高。
宋璟居然当面顶撞起来,他说:“蜀陇无变,何故视察?陛下就是不想让我办昌宗的案子。”
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他义愤填膺。
一旁二张的走狗[r1] 看不下去了,呵斥他下去。宋璟不卑不亢:“圣主在此,不烦宰臣擅宣敕命!”
武曌向来敬重忠直的大臣,她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再杀人贬黜。两难之下,最后她还是把二张交给了宋璟。她说,宋爱卿说的是,朕不能徇私枉法。宋璟大喜过望,带着张昌宗往御史台赶,来不及坐下就立刻开审。刚展开卷宗,宣敕的宦官进入大堂,说皇帝有命,特赦张昌宗。昌宗闻言,拔腿就跑,一溜烟没影儿了。留宋璟在那里叹息:还审什么,刚刚该直接宣判死罪的。
太平遵照着哥哥的指示,时常进宫探望母亲,亲自尝药奉药。她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是亲人,也是敌手。互相深爱着对方,却又不断地伤害对方。也许世上不会再有第二对这样的母女。
“婉儿好久没来了。”女皇闭着眼,睡着一般。她侧过头,不想再饮苦涩的药。
“是啊,她——”太平把汤药放在一边,“她很难过,也很痛苦。阿娘,你知道她的。”
武曌长长叹息一声。她静默了许久,好像受了什么伤,每说一句话必须休息片刻,才能恢复体力。最后,她睁了眼,叫身边的宫女:“琴音,传上官才人,说朕要见她。”
“是。”
圣历年间以来,女皇身边的侍婢换了一批又一批,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只有这么一个人,也许是陪着太久用着又太得心应手,只有她有资格随女皇一起老去。琴音的面容神色,越来越像数年前的女皇。她没有表情,说话时的狠劲儿,与主子如出一辙。
那日婉儿在中书省议事,接了宫女带来的口信,放下了奏本。琴音要立刻带她去见女皇,她起身跟随了几步,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说要先回去居所。
“才人有事,明日再做不迟。陛下等着您呢。”琴音说。
“迟了。迟了。”她说,“我忘了花钿。只有贴上花钿,我才能见陛下。”
对镜时,她的手有些颤抖,几次都没有贴正。终于弄好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日色已经西沉。
在女皇的寝殿中,她看见卧病在床,满身疲惫的武曌,以及坐在床榻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似乎在说话的太平。
“婉儿,你过来。”女皇对她说。太平起身拉她坐下,坐在自己身边。那一刻,婉儿觉得自己是陛下真正的女儿,在聆听她的教诲,遵从她最后的遗言。她直起身子,洗耳恭听。
武曌闭目养神,似乎在养精蓄锐,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缓缓睁开眼。
“易之和昌宗那两个孩子,他们没有多久了。”她说,“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我不可触碰的逆鳞。那些人都不晓得,我真正保护的是谁。”
婉儿,月儿,朝廷向来如此,谁站在前边,谁担着骂名。前面的骂名都由朕承担,这之后,只能委屈你们了。朕在时护你们半世周全,朕走后江山任你们挥洒。原谅朕,只能护你们半世。
这个时代容不下我的,我已经过时了,婉儿。强弩之末,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你们要像我击败长孙无忌,击败李贤,击败李显,击败徐敬业,击败裴炎一样击败我,然后丢垃圾一样,把我丢在后边。因为抛弃才是权力的真谛。因为不抛弃,就只有等死。
“可抛弃陛下的人不该是我,我这一生——”
婉儿,你这一生,注定要抛弃朕。没有归宿。我说过,你一定要在朝堂上站下去,所以一定要学会抛弃。从前你一直不会,在李贤和我之间选择我,在李显和我之间选择我,在裴炎和我之间选择我,你一直不会抛弃。这就是给你上的最后一课,拼上了整个生命。婉儿,你一定要学会。
此后你就是我,是我留在人间的生命。
李显本性难移,难免昏庸荒唐,撑不起江山。太子妃韦氏有野心,才能却远远不足。朕做了皇帝以后,女人和外姓猛烈地冲击宗法制度,皇位继承一片混乱。朕知道很多人都眼馋,认为自己有资格做这个皇帝。而我大周一片大好局面,但凡有个正常人接受权柄,就可以延续下去,缔造繁华盛世。现在没有法子,只能让李显承继大统。我走以后,张氏兄弟落败,李武的同盟也许会变成敌人。那时候该怎么做,我没法教你,我相信你也不用我教。但你得全力撑着,替我把握好国家的方向,直到亲手把皇位交到一个能做主的人手里。
婉儿,下一位是汉武还是隋炀,下一幕是盛世还是覆灭,看的是你啊。
“婉儿,你不想要自己的时代么?”女皇终于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
她低头:“臣只要大周,此生足矣。”
“大周……大周会消失的。”
谁又不会消失呢?她说。谁又不会呢。
她紧紧握住女皇干瘦的手:陛下,相信我。我活着,您就没有离开。臣活着一日,陛下就不死一日。因为我就是你。
她也许没有发觉,这是女皇的最后一次试探。武曌很少真正相信谁,也不能真正相信谁。而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婉儿。依稀记得初见时,那女孩怔怔看着她,最澄澈而纯净的目光,就这样又一次出现在面庞,一模一样。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她太特别了。
女皇心中莫名触动,眼角竟有些湿润,于是把目光从婉儿那里移开。移开不要紧,直直看见坐在一旁的太平。太平咬着唇,斜眼看着婉儿。那哀怨的眼神,仿佛等了郎君十年的妻,今日喜迎郎君回来,却发现他身边多了十几个小妾似的。
[r1]两脚狐杨再思,那位说“莲花似六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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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太平竟变成欢乐喜剧人……